康罗伊的皮靴碾过庄园碎石路时,门廊的煤油灯刚好被风掀起一片光晕。
他抬头便看见母亲立在台阶上,月白睡袍外搭着父亲旧年的羊毛坎肩,发梢沾着夜露,却仍像二十年前他躲在阁楼读禁书时那样,腰背挺直得像株老橡树。
妈妈。他喉咙发紧,皮箱地砸在地上。
罗莎琳德没有说话,只是张开双臂。
风卷着海腥味涌进怀抱时,康罗伊才惊觉自己眼眶发烫——她的手还是那么凉,指节因常年刺绣泛着青白,此刻却重重按在他后颈,像是要把二十年的分离都揉进骨血里。
茶凉了再热。她松开他时,指尖擦过他下颌新长的胡茬,你走这三年,南安普顿的风把你脸吹得像块老树皮。
厨房的铜壶在壁炉上咕嘟作响,康罗伊捧着蓝边瓷杯,看蒸汽模糊了母亲的眉眼。
她坐在摇椅里,膝盖上搭着他十二岁时织坏的毛围巾,针脚歪歪扭扭,却被仔细补过三遍。今晚别翻那些旧账。她突然说,你父亲临终前把钥匙塞进我手心,说等乔治的脚沾了故乡的土再开
那把黄铜钥匙就挂在她颈间,在睡衣领口闪着钝光。
书房的橡木柜打开时,陈年纸页的霉味涌出来。
康罗伊跪坐在地毯上,账本摊开在膝盖,火漆印的碎屑落在他手背。
第三本账册最后一页,肯辛顿项目几个字刺得他瞳孔收缩——那是父亲惯用的花体字,笔锋却在字末尾抖了抖,像病中写的。
金额栏的数字后面跟着三个零,收款方是白金汉宫侍从长办公室 已故爱德华·皮尔庞特。
壁炉架上的座钟敲了两下。
康罗伊摸出怀表,按下发条,表盘映着跳跃的火光。
他记得八岁那年,父亲抱着发烧的他坐在这里,说数字会说话,但要等对的人来听。
现在这些数字在说什么?
维多利亚女王登基前住在肯辛顿宫,皮尔庞特正是当年负责她起居的侍从长。
他抓起桌上的电报机,手指在按键上敲得飞快。埃默里,查三十年前王室与康罗伊家的秘密资金往来,重点是西藏探险与意志控制技术。发报声停了停,又补了句,用你最擅长的八卦包装,要让伦敦的沙龙女主人愿意传给下一位。
楼梯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康罗伊抬头,母亲倚在门框上,手里端着新沏的茶,蒸汽里她的眼睛亮得惊人:需要我去圣玛丽堂烧柱香吗?
他把账本推给她,需要您去撒点鼠尾草。
次日清晨的圣玛丽堂飘着露水味。
罗莎琳德选了后排长椅,黑纱帽檐压得低低的,看牧师擦拭十字架时,才摸出绣着康罗伊家纹的绸包。这是从西藏雪山带回来的平安香。她把包塞进牧师掌心,焚一撮在讲道前,神或许爱听异国的味道。
老牧师捏着那包草叶,像捏着什么烫手山芋:康罗伊夫人,主的耳朵...
在听。她微笑着起身,黑裙扫过木长椅,就像当年听纺织女工唱夜曲,听流浪诗人念歌谣。
一周后,《伯克郡邮报》第四版登了则短讯:圣玛丽堂现神秘异香,信徒称梦到大地苏醒。罗莎琳德的女仆在庄园门房支起木桌,每天分发用蓝缎带系着的草药包,每个包里都压着张小纸条:真正的奇迹,是有人愿意为你歌唱。
埃默里的回电在第三日凌晨抵达。
康罗伊站在差分机前,金属齿轮的嗡鸣里,他拆开电报:1849年王室密档:肯特公爵夫人与康罗伊男爵联合资助西藏香巴噶举派僧人,欲寻声控心魄之术。
项目因男爵重病中止,女王继位后保留研究档案。
包装成王室秘史。他对电报员说,陛下在等康罗伊家的孩子回家
当天下午,伦敦卡文迪许广场的茶会上,侯爵夫人捏着银匙的手顿住:您是说,维多利亚女王...一直在等那个康罗伊?她的蕾丝手套扫过茶碟,溅出的红茶在桌布上晕开,像朵即将盛开的花。
康罗伊在书房整理《全球地脉稳定报告》时,亨利抱着差分机打印的纸卷推门进来。格陵兰站的数据导入完成,署名七地共鸣委员会技术总监推了推眼镜,需要我伪造印章吗?
不用。康罗伊把报告收进镶银木匣,等他们开始讨论这个委员会存不存在时,我们已经赢了一半。
窗外传来马车声。
康罗伊掀开窗帘,看见送报童的布包里露出《泰晤士报》的边角,头版标题被风吹得翻卷:声音的力量——剑桥学者将发表专题演讲。
他眯起眼,辨认出署名栏的艾莉诺·格雷,笔尖在桌沿敲了敲,突然笑了。
风卷着庄园外的麦浪涌进来,把账本上的肯辛顿项目几个字吹得哗哗作响。
康罗伊摸出怀表,秒针走得不急不缓——有些声音,该醒了。
当考文特花园的石板路被夕阳染成蜜色时,《扳手与摇篮曲》的幕布被穿着粗布围裙的演员猛地拉开。
埃莉诺站在街角咖啡馆的二楼,看着那个拿着扳手的女工角色单膝跪地,扳手尖刚触碰到地面,观众席就像被投入石子的池塘——先是后排织工的妻子哼唱了半句,接着补鞋匠的学徒跟上,最后连卖花的老妇人都颤抖着嗓子加入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