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罗伊的指甲陷进毛毯粗硬的毛线里,指节因长时间蜷缩而泛白。
他能听见守卫换岗时皮靴碾过积雪的咯吱声,每隔半个时辰,篝火便会噼啪炸响一次,火星子蹿到帐布上又熄灭,在暗夜里划出转瞬即逝的光痕。
他数着第三次篝火炸响的时间——守卫甲的咳嗽声消失,守卫乙的锡酒壶碰在冰锥上,这是换岗的空当。
指尖猛地一扯,那根灰线带着几缕毛絮脱落,他捏着线头探向火盆边缘,炭灰混着未燃尽的木渣簌簌落在线尾,染出一截模糊的深褐。
雪地泛着冷蓝的光,他趴在帐边,用冻得发木的手指将灰线按进雪层。
摩尔斯码的点与划在雪地上若隐若现,旋律已通的短划像被风吹散的星子,延缓合体的长划则是冻僵的蛇。
他知道斯塔瑞克的人每两个时辰会巡查囚帐周围,这段暗语最多存活半小时,但当最后一个字的点划完成时,他的喉结动了动——这是他对世界的最后姿态,像往深潭里扔石子,总得先听见第一声闷响。
天刚蒙蒙亮,年轻的见习骑士西恩踩着齐膝深的雪过来扫雪。
他的羊皮手套沾着昨夜烤鹿肉的油腥,竹扫帚扬起的雪粉落在鼻尖,他吸了吸鼻子,忽然顿住。
扫帚尖碰到的地方,雪层下露出几段褐色线条,像有人用烧焦的线头在雪地里写密码。
西恩蹲下身,呼出的白雾模糊了视线。
他记得五天前康罗伊哼《妈妈缝的蓝手帕》时,自己摸过胸甲下的蕾丝手帕——那是母亲临终前塞给他的,针脚歪歪扭扭。
此刻雪地上的线条,竟和康罗伊哼歌时手指在冰面画的圈有几分相似。
喂!
磨蹭什么?巡逻队队长的呵斥声从帐外传来。
西恩的手指在雪地边缘一勾,将那截沾着炭灰的线头卷进手套内侧,用拇指压住。
他想起昨夜换岗时,冰缝里传来的歌声比任何时候都清晰,像有个温柔的女声在念他的小名——那是他十二岁后再没听过的声音。
这雪...扫干净了。他站起身,手套里的线头扎着掌心,像根细小的刺。
伯克郡的庄园里,罗莎琳德·康罗伊的银烛台在黎明前突然爆了灯花。
她正对着水晶球冥想,指尖抵着太阳穴——地脉波动的震颤从脚底窜上来,像两根琴弦同时被拨动,一根来自南极的冰原,另一根...她猛然睁眼,那频率竟与二十年前在东方结识的阿沅姑娘的歌声如出一辙。
她走向橡木柜,取出刻着家族纹章的银祷告盒,盒底沉着康罗伊七岁时摔断的乳牙。
西藏鼠尾草的气味在壁炉前弥漫,烟雾升腾时,墙上的投影不再是画面,而是跳动的光带——那是声波的形状,波峰恰好卡在《十英里之歌》副歌的十英里风雪,十英里归人处。
原来如此。她的指尖抚过水晶球表面凝结的水雾,他的声音成了媒介。羊皮纸在鹅毛笔下沙沙作响,她写给艾莉诺的信最后一句是:告诉他们,乔治不需要被救——他正在成为歌本身。
加尔各答的商栈里,埃默里·内皮尔捏着来自西藏的断联通报,雪茄灰落在信纸上,烧出个小圆洞。
第七日了,康罗伊没有传回任何消息,这只能说明他已深入敌营核心。
他按响铜铃,三个穿着粗布长袍的学者鱼贯而入,他们的袖口还沾着《加尔各答科学报》的油墨。
集体声波唤醒地质意识的论文发出去。埃默里的指节敲着桌面,引用《卫报》那篇《被囚禁的先知》,要让伦敦的太太们在茶歇时讨论,让梵蒂冈的神父在弥撒后皱眉。三日后,当《柏林自然哲学通讯》转载论文的号外被塞进圣殿骑士团总部门缝时,他盯着账本上突然冻结的募捐数字,露出狡黠的笑——公众不再相信对抗歌声的正义之战,他们开始期待,那个总在雪地里哼歌的男人,或许真的能带来奇迹。
牛津大学的钟楼敲响八点时,艾莉诺·格雷正对着罗莎琳德的信发呆。
信纸上的字迹还带着伯克郡的蜡封香,最后那句他正在成为歌本身被她反复读了七遍。
窗外的梧桐叶沙沙作响,她摸出怀表,表盖内侧刻着地下研究小组的暗纹——是时候召集那些总在图书馆地窖里研究古乐谱的疯子了。
她将信折成小方块,塞进羊毛斗篷的内袋。
走廊尽头传来学生们的脚步声,其中夹杂着几丝模糊的哼唱,像是《十英里之歌》的片段。
艾莉诺的手指在口袋里轻轻按了按,转身走向楼梯——有些事,该在月光升起前准备妥当。
牛津大学图书馆地窖的橡木门被黄铜门环叩响第七下时,艾莉诺·格雷正用鹅毛笔尖挑开最后一层封蜡。
信纸上罗莎琳德的字迹还带着伯克郡松脂的清苦,他正在成为歌本身几个字被烛火烤得微微蜷起,像只欲飞的蝶。
她将信纸塞进怀表暗格,转身拉开门闩——三个穿着粗呢大衣的身影裹挟着秋雾挤进来,最前面的老教授怀里还抱着一摞中世纪圣咏谱,羊皮纸边角沾着实验室的硫磺味。
格雷讲师,您说有紧急协议。戴圆框眼镜的年轻学者摘下围巾,露出喉结上一道刀疤,那是去年在剑桥与圣殿骑士团冲突时留下的。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桌上的差分机键盘,铜制按键在掌心压出红印,但《弥赛亚回响协议》需要全英两千座教堂配合,这几乎要动用半个英国国教的关系网。
艾莉诺抽出怀表,表盖内侧的暗纹在烛光下泛着幽蓝。
她记得康罗伊三个月前在伦敦咖啡馆说过的话:当足够多的人同时发出同一种频率,连地脉都会为歌声让道。此刻她的指尖抵着太阳穴,那里还残留着今早读信时的震颤——那是罗莎琳德通过家族秘传的声波冥想传来的暗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