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陵兰观测站内的暖气开得很足,康罗伊却觉得后颈发凉。
差分机终端的荧光屏上,刚消失的英文提示被一组等距脉冲波形取代,绿色亮线每十七分钟精准跳动一次,像被人拿镊子卡在齿轮里的秒针。
他伸手按住终端边缘,金属外壳的温度透过手套渗进来——不是机械发热,是某种更幽微的震颤,顺着骨骼往心脏钻。
“亨利。”他喊了一声,没回头。
技术总监的牛皮靴跟在金属地板上敲出短促的响,停在他右肩后方。
亨利俯身时,康罗伊闻到他身上惯有的机油与冷杉香混合的气味——这人连南极极夜都要在制服口袋塞松针,说是能保持清醒。
“十七分零三秒,误差不超过零点二毫秒。”亨利的声音像砂纸打磨齿轮,“不可能是地脉自然共振,机械故障也排除了。”
康罗伊的拇指无意识摩挲着终端边缘的铜饰,那是他亲手刻的康罗伊家徽。
原主记忆里,父亲总说“齿轮要吃准咬合的力道”,此刻他突然懂了——这些脉冲不是随机的,是模仿,是某个存在在隔着维度学人类造表。
“切断所有外部链路。”他说,“只留地脉传感闭环。”
亨利的手指在终端键盘上翻飞,康罗伊看见他后颈的汗毛根根竖起。
这是个连雪崩都能面不改色的男人,此刻却像被狼盯上的鹿。
“数据流重编完成。”亨利退后半步,把频谱图调出来,“音频转换……开始。”
观测站突然陷入诡异的寂静。
不是没有声音,是某种低于人类听觉阈值的震动在撞击耳膜,像有人用冰川当鼓面,用极光作鼓槌。
康罗伊的太阳穴突突跳着,喉咙发紧——那旋律太熟悉了,是《十英里之歌》,但被拉长、扭曲,像裹在冰里的叹息。
“次声域。”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发涩,“地球在唱安魂曲。”
亨利的喉结动了动:“需要终止主动注入吗?”
“暂停。”康罗伊的指甲掐进掌心,三个月前在伯克郡地窖里,母亲说“地脉流动的是人类的故事”,可现在这些故事被人抽走了温度,变成了机械的复诵。
他想起铅壁囚室里那个守墓人,想起对方喊“他们在铁轨下唱歌”时的眼神——原来那些被记录的号子、叹息、笑声,早被某个存在当成了琴弦。
“启动‘耳语防火墙’。”他说,“用工人的梦境日志混淆情绪基调。”
亨利没问为什么,只是用力点头。
康罗伊看着他转身时制服下摆扬起的弧度,突然觉得这像场赌局——他们在用人类最琐碎的梦,对抗某个要把世界调成静音的存在。
伯克郡庄园的落地钟敲过两点时,罗莎琳德·康罗伊从沉睡中惊醒。
她的指尖还沾着熏香炉里的余灰,可那缕西藏鼠尾草明明在三小时前就燃尽了。
此刻炉中竟又腾起青蓝色火焰,不烫,反而带着雪线以上的冷意,在墙上投出重叠的影子。
她裹着晨衣坐起来,银发在月光下泛着银霜。
投影里的画面像被揉皱的信纸:维多利亚握着水晶权杖的手在抖,慈禧焚烧符文册时火星溅到了袖口,黑袍人敲钟的动作慢得像电影倒放……最后所有影像都坍缩成乔治的背影,一道阴影从地面爬起,像条蛇似的缠住他的脖子。
罗莎琳德的手按在胸口,那里还戴着亡夫留下的银质十字架。
她想起丈夫临终前说的“地脉里是人类的故事”,想起西藏喇嘛说的“母亲的牺牲能在共鸣场边缘打结”。
她起身走向梳妆台,檀木抽屉最底层的祷告盒落着薄灰。
打开时,盒底还躺着丈夫的一缕黑发,和当年从布达拉宫带回来的三粒鼠尾草。
“原谅我,亲爱的。”她对着空气说,声音轻得像叹息。
取出自己的银发时,发梢还沾着夜来香的味道——这是今天早晨乔治吻她手背时,别在她鬓角的花。
她把白发、干枯的鼠尾草和丈夫的黑发叠在一起,合上盒子。
咒语是用藏语念的,每个音节都像在敲冰面,“让母亲的血,成为儿子的盾。”
盒子表面裂开细密的纹路,像冰湖初融。
罗莎琳德听见极轻的“咔哒”声,像是锁芯转动。
她知道,自己的意志已经渗进了地脉共鸣场——就像当年母亲为她做的那样。
窗外的月突然被云遮住,投影消失的瞬间,她看见阴影在乔治颈间顿了顿,缓缓松开了。
伦敦布鲁克斯俱乐部的雪茄吧飘着哈瓦那烟的甜腻味。
埃默里·内皮尔斜倚在红丝绒沙发里,银制雪茄剪在指尖转得飞快。
对面东印度公司老会计的领结歪在锁骨处,威士忌在水晶杯里晃出琥珀色的波:“当年运回来的东西……哎,那箱子沉得邪性,船过马六甲时,连罗盘都转疯了。”
埃默里的眉毛动了动,脸上却挂着纨绔子弟惯有的漫不经心:“老伙计,您说的是宗教文物?斯塔瑞克先生签收的那批?”
老会计打了个酒嗝,手指无意识敲着桌面:“什么宗教文物……我帮着点过数,木箱里全是铜片,刻满鬼画符。后来听说运去圣殿区地下仓库了,那地方……”他突然打了个寒颤,“半夜总听见敲钟的声音。”
埃默里把雪茄按进水晶烟灰缸,火星溅在绣着家族纹章的袖扣上。
他起身时晃了晃怀表,表盖内侧刻着康罗伊的字迹:“情报比黄金贵。”离开俱乐部时,他摸出怀表里的密信纸,用柠檬汁写了行字:“钟舌来源确认,产自东方。”然后塞进给直布罗陀侄子的信里——那孩子在海军通信部,调阅旧档案比翻自家账本还快。
两小时后,加密电报送到他在梅费尔区的公寓。
埃默里捏着电报的手青筋凸起,“曙光号,1850年3月,宗教文物一批,签收人:劳福德·斯塔瑞克。”他对着台灯把电报烤焦,看着字迹在火焰里蜷成灰,然后摸出银哨吹了三声——这是和康罗伊约定的暗语,代表“关键线索已获”。
格陵兰观测站的风越刮越凶,康罗伊的大衣下摆被吹得猎猎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