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零年,十二月。
初冬的寒意彻底笼罩了这座北方县城,风里带着干燥的凛冽。
西北风像无形的刀子,持续不断地刮过狭窄的街道,卷起尘土和枯叶,将它们狠狠摔在斑驳的墙面上,打着旋儿扑向匆匆裹紧衣襟的行人。
红砖家属楼的窗户上,清晨总会结起薄薄的、形态各异的冰花,有的像蕨类植物,有的像羽毛,像大自然赠予的短暂窗饰,在朝阳升起后便悄然消融。
楼道里充斥着呛人的煤烟和各家冬储白菜、萝卜混合的、复杂而独特的气味,这气味几乎成了北方冬天居民楼的标志。
顾家新居的安顿工作,在磕磕绊绊中已基本完成,虽然仍有不少纸箱堆在角落,像尚未攻克的零星堡垒,但吃饭、睡觉、学习的基本生活轮廓已然在这片陌生的土壤上,顽强地、清晰地勾勒出来。
顾辰翊也换上了整齐的军装,肩章硬挺,将更多精力投入到合成营那千头万绪、充满挑战的繁忙工作中去。
新单位如同一个巨大的、尚未调试完毕的精密机器,人员来自五湖四海,带着不同的习惯和口音,新装备的操作手册和各种报表堆满了他的办公桌。
那陌生的术语和复杂的流程图,不亚于一场需要重新学习的语言。
他白天扎在尘土飞扬的训练场和烟雾缭绕的会议室,晚上还要在办公室挑灯研究战术条例和装备参数。
工作的压力是巨大的,像无形的巨石压在肩头,但他回家时,走到楼下,总会下意识挺直腰背,深吸一口气,尽量将那些焦躁和疲惫留在门外,调整好面部表情,留给那双儿女一个尽可能沉稳可靠的背影。
这对双胞胎在新环境中的适应呈现出有趣的反差。予安像一株生命力顽强的野草,迅速扎下了根,并且开始舒展枝叶。
他不仅摸清了周边所有的生活设施,连哪个时间点公用水房人最少都一清二楚,还凭借着在营区锻炼出的组织能力和远超同龄孩子的见识(尤其是对各种“大家伙”的了解),在班级里迅速树立了威信。
他成了男孩们默认的“核心”,放学后常常带着一帮同学,在家属楼之间的空地上模拟军事行动,用树枝当枪,土堆当掩体,指挥着“冲锋”与“掩护”,颇有章法。
他甚至开始尝试用有限的零花钱,去街角那个散发着旧纸堆味道的书摊,淘换《兵器知识》和《世界军事》之类的过期杂志。
虽然很多内容他还看不太懂,那些复杂的剖面图和数据表格如同天书,但他会把不懂的术语工工整整地记在小本子上,等爸爸偶尔得空时,凑上去请教一两个问题。
相较于予安的如鱼得水,予乐的适应期要长一些,像一株需要慢慢适应新水土的小树,但她也在用自己细腻的方式融入,并且默默承担起一份对爸爸的体贴。
在爸爸不厌其烦的耐心辅导和她自己的默默努力下,她的拼音差距慢慢缩小,课堂默写不再是一片触目惊心的红叉,偶尔还能得个“优”。
她更大的发现是县城的图书馆比营区的阅览室大得多,是一座独立的、有着高大窗户的苏式建筑,藏书也更丰富,儿童阅览室里的画册和故事书琳琅满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