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老人一刻不停地转动着风车,弄不好乘人不备还多转了几圈。上级决定,没学文凭的干部,必须报名参加函授,学习文秘。我对这种自欺欺人的文凭嗤之以鼻,但是不报影响提拔使用。以邮戳为准已经晚了,有困难找“蜡烛”。岛上没通电,蜡烛常年脱销,一根蜡烛绝不是一件小事情。我保管蜡烛,拿了两包买通了“邮人”唐吉德。唐吉德大战老天爷的风车,把邮戳提前了十天。
为了消耗暗室里面的一箱啤酒,大家各显其能。我轻车熟路去鸡场,钻进鸡栏,在鸡群中挑了一只肥母鸡,博得大嫂们的盛赞:“董干事在大连选媳妇练出了好眼神,一眼能盯准了哪只小鸡的胸脯最大!”高业新把小鸡炖得鲜香四溢,张干事弄来海蛰皮,我切黄瓜又快又细。大家说:“老董是模范丈夫苗子,将来肯定怕老婆。”我自我解嘲:“老婆还不知道在谁的腿肚子里面转筋呢。”
谁又加了两瓶白酒,晚上,大家一醉方休。
我对门的老陶把银针鱼当饭吃,子弹一直卡壳,结婚八年了还没有孩子。老婆威胁:“我下次来队探亲再怀不上,就去借种。”老陶以为老婆开玩笑,不以为然地说:“你愿意跟谁借就跟谁借。”老婆认真地说:“在地方借种不但不纯,男方还侵犯军婚,要借就来部队。”老陶像怕“狼”一样怕老婆,那天来船老婆上岛,“狼”真的来了。晚上,隔壁床板“吱嘎”到半夜,像坑道施工加夜班。
隔壁的老刘睡不着觉,轻轻敲墙,那边顿时息旗匽鼓,没了动静。
天亮后,刘干事不过意,老陶悄悄告诉他:“我把床垫拖到地上了。”老陶整天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见人苦笑,一副我已尽力的无奈。老陶家属欲罢不能,激情四射眼睛火辣,进来一个人就甜蜜蜜地打招呼。她在走廊里穿短裙坐在马扎凳上,露出洁白的臀圈如同月食食甚。她总说给我介绍对象,实则挑逗。
老陶上班,我在宿舍里写稿,她在外面敲门。我开门,她说:“你帮嫂子个忙,把塑料袋粘一粘。”她把塑料袋的破口在掌心上面放平,撕下一条胶布,让我用手掌紧贴着她的手掌,将胶布压实。我用字典代替手掌按压,她一个趔趄抬了下胳膊,腋毛蓬勃半天没放下。她刚要进到宿舍里面看我写什么,老陶在楼下野兽般狂吼。她扫兴地一边答应着一边下楼,仍不忘“回头一笑百媚生”。
老铁山公路竣工,我到山上参加通车典礼。我刚到山顶,卫科长打电话,让我今天下岛探家。我已预防他搞突然袭击措手不及,提前准备,买了四十斤白面和五十斤大米,两桶压缩饼干还有对虾海参等,回去孝敬贫穷的老人和家人。后勤灶的老乡汪全宝,像当年高三连那位偷喝豆油的老兵,“咕嘟嘟”给我灌满了一桶豆油。我正常探家又带这么多东西,别人不好意思再让我捎东西。
放映员用小车把我的东西推到大门口,装上班车。卫科长的老乡徐林莽也下岛,东西装了五手推车。李高手也来帮忙,把徐林莽的压缩饼干放倒了。我酸溜溜地说:“军用品,轻拿轻放切勿倒置。”他反唇相讥:“政工干部就是没有后勤干部有劲。”我说:“可以抢可以骗,可以不要脸。”他无声手枪般地笑了。
我刚到码头,警备区的占干事也把电话打到码头,通知我一个重要消息。
他说:“军区给联络部的两个编制下来了,你是其中一个。有的首长已经为后勤部的黄干事打了招呼,部长让我通知你下岛之后,晚上我俩一起坐火车去南京开会,回来之后由你传达会议精神,名正言顺地下调令。你下船后把东西存好,晚上八点之前在售票口见面。你的身份是某师‘廖干事’,务必不能耽误。”
我的心狂跳,幸亏今天下岛。人算不如天算,让他们看看,我是如何昂首挺胸地走出“蓝色的国门”。“老牛船”停泊在柳条湾海面上,是一艘货真价实的诺亚方舟。码头监理怕压翻摆渡船,除了乘客之外,任何人不准上船送人接人。
一个瘦小的老百姓,帮我提着东西。他眼睛被石头崩坏,一只眼睛剩下零点一视力。我想起自己失明时的感受,送给他一桶压缩饼干,他死活不要。
徐林莽来自外岛,从院校毕业后分到广鹿,还没安排职务。他带的东西能搬空半个海岛,我那点东西不过是九牛一毛。几个探家的战士再加上我,好不容易把他的东西搬上交通船。他说已经给“警后”老乡打完电话,带车进大连港内接船。在船上,徐林莽和我讲的都是职务如何安排的事,比我找对象都迫切。
在岛上,他甚至让放映员为他预测职务安排。放映员预测他到连队当指导员,泼了他一头冷水。我说李副主任快被免职,你当政治部副主任可能性较大,他遗憾地说职务小了点。我预测他能当主任,他分析目前情况,觉得可能性不大。
下午四点,交通船开进大连港,哪有车进港接船?徐林莽让我看着东西,他出去打电话,说最晚半个小时之内来车。旅客很快走干净,一个小时过去,车没来,徐林莽也不见了。西堕的太阳一点点接近大楼,如同导火索一点点燃尽,即将引爆一堆堆炸药。来来往往的工人们从码头上经过,都好奇地望着我。
我守着一大堆东西,在码头上走来走去。也不能总这样走,从提包里拿出汤显祖的《牡丹亭》消磨时间。那艰涩的文字和不伦不类的剧本提示,快把我由人变成了鬼。我联想古今中外情人们望眼欲穿的情境,抠心挖肝如同滚油煎心。
眼前的一道铁门,将我同外面的世界阴阳两隔。两个半小时过去了,到了晚上六点半。我望眼欲穿,眼前一片模糊,头发似也“嘎巴嘎巴”地变白。我想起熊岳城的“望儿山”,盐场东北海龙王山坡。那位姓杨的母亲和太姥姥,都是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盼望儿子归来,直至倒在半山腰和和海边山坡上。
腕上表盘上的时针指向晚上七点,徐林莽一定遭遇到了不测,我既替他担忧又无能为力。这几十件东西是几十根长钉,把我死死地钉在这里动弹不得。
七点半钟,我估计徐林莽仍安全,要是发生了不测,我也该接到噩耗了。调到警备区再重要,也没有一条人命重要,仿佛徐林莽的死与我有关。既然他仍活在人世,有车没车都该回来了。我再等十分钟,如果他再不回来,我俩的东西全不要了。即使全市公共汽车停运,我就是跑到火车站,时间也来得及。
徐林莽和《林海雪原》中的“定河道人”宋宝森风马牛不相及,我耳边响起一段旋律:提起了宋老三,两口子卖大烟。如果他真的是“定河道人”,二百个“一撮毛”也别想剩下半根毫毛。从大铁门进进出出许多辆汽车,都不是徐林莽带车,仿佛每辆车上都有一个徐林莽,趴在坐位上窃笑,和我搞恶作剧。
电动门与我距离不到一百米,不断地开启闭合。我怀疑徐林莽根本就没出港,而躲在某个角落里面幸灾乐祸。这堆东西成了几十个忠诚的看守,我是一件被死死看住的东西。太阳落进了楼宇深处,幸亏我忘记了导火索和炸药,才没引发大爆炸。夜幕降临,我在心里骂遍人世间所有恶毒语言。如果记录下来,能编着一本厚厚的《骂人大全》。“骂书”成了畅销书,不知道多少人得被活活骂死,投海上吊跳楼者不计其数。我整整一天没吃东西,快要饿昏了。我打开压缩饼干桶,取出一包压缩饼干,几口吞下去,差点儿被噎死,连蹦了几十个高才墩下去。
我一分钟都不能等了,到门岗打电话,拨通了“站前旅客接待站”,让姐夫赶紧来接替我,别耽误大事。电话响了若干遍没人接,我怀疑对方在表演口技,故意气我。又过去半个小时,我对门岗师傅说:“师傅,我有急事,放我出去。”师傅说:“港内不许存放私人东西,你离开之后来船,会被当成无主物品处理的。下次航班,还有一个小时才能进港,没关系,你再耐心地等一等。”
一个戴袖标的人过来,说:“货轮马上靠港,你把东西搬到白线以外。”
幸亏我吃了一包压缩饼干,又当过装卸工,搬着扛着提着一件件东西来来回回地飞跑,放在百米之外的空地上。货船一点点靠近泊位,“哗啦啦”下锚。
我一秒钟都不能再等了,又一次请求门岗师傅:“师傅,你放我出去吧。”师傅无奈地说:“你这么多东西放在这儿,我无权放人,必须经保卫科同意。”
他打电话请示保卫科,半天没人接。五分钟之后他又打电话,仍没人接。
我想出了许多逃出铁门的办法,除了生出翅膀,哪一样都行不通。这要是记录下来,同样能编着厚厚的一本《逃生大全》。“逃书”一旦成了畅销书,世界上大大小小的监狱形同虚设。已经八点四十分钟了,我必须铤而走险。我乘师傅回身提暖瓶倒水,腾身一跃翻过电动铁门,触动了报警装置。我人在前面跑,警报器在后面响。我刚跑下海港大桥,两辆三轮摩托车从后面追上来,一前一后把我截住。我掏出通行证给保卫人员看,他们说:“另一个人回来才能放你。”
九点钟,徐林莽还没来。去北京那趟火车已经开了,我彻底绝望了。
本世纪还剩下十七年,即使某一年盼回徐林莽,我也年过半百。
九点半钟,我出现了幻觉,成了老陶的妻子,因为两地生活导致八年不孕,这次终于借种成功怀上了孩子。老陶妻子被几十个大汉绑架到荒岛上,完成了妊娠过程,眼看就要分娩……她苦等丈夫老陶带人带枪解救去妇女儿童医院,一直不来……当“羊水”快要破了的时候,我这才猛醒,原来还憋着一泡长尿!
此时开进一辆大卡车,亮着大灯,我躺在大米袋子上,看都不看一眼。徐林莽下了车,喊:“小董,你睡着了吗?”我睁开眼睛,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说:“你活着就好……”我赶紧去厕所,足足二十分钟之后,才一身轻松地回来。
在车上,徐林莽神秘地说:“你有功啊,我明天要好好请你。”
原来,他在警后当干部处长的老乡为他提供一条重要消息:联络部占干事和一师的“廖干事”,两个人乘今晚上九点钟的火车去南京开会。回来之后,“廖干事”调到联络部。“廖干事”驻地庄河离大连有十几个小时路程,不一定能赶上火车。如果“廖干事”没到,占干事一个人去南京开会,黄干事顺理成章地调到联络部,他空下来的位置留给徐林莽。两个人随即换上便衣,到火车站观察。占干事望眼欲穿直跺脚,没等来“廖干事”,一个人气急败坏地进了检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