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口纪事
一、海岛的景
天空升起一片海,海面落下一片天。心情恬静时,大海是一杯水;心潮澎湃时,大海是一壶烈酒;恋爱时,大海是一碗蜜;无聊时,大海是无边苦海。等太阳一出来就好了,上半圆鲜红下半圆暗红,离开海面时被拉长一块,变成熟透的大桃子。远处屯子里,一块块窗玻璃被映出红色,只要发光都能燃烧。不大一会儿,太阳被乌云遮住,只把光芒漏进海里,伍干事用筷子搅碎一个蛋黄。
“惊蛰”的地面是肥料加工厂,被蚯蚓加工成一堆堆颗粒。小草是好奇的孩子,掀开泥片钻出脑袋。被牲口尿过之处如沐甘霖,那片小草格外翠绿,还比别的草高出一头。某些被领导器重的人,也被浇了牲口尿趾高气扬盛气凌人。
晚生植物先露出针尖脑袋,毛茸茸脑袋,小鸭嘴片脑袋,再挣扎出来。在偏僻而古老的海岛上,一块块地膜挂在树枝上庄严宣告:这里并没被时代抛弃。
在生机盎然的春天里,我弄了一箱葡萄苗,准备栽在机关窗外。小鸿说,葡萄长大了我们也吃不上。我说那好办,就说是酸的,难道人还不如狐狸?
海滩露出半截挂着铁掌的牛蹄子,在控诉人类罪行。那片鸟的羽毛挂在一根枯草上,也在诉说:这一切也是人类造成的。远处的雁过山被炸得千疮百孔,郁闷矗立,也对人类有气。草地上,一对螳螂在激战,打着标准的螳螂拳。我纳闷春天还没将螳螂娩出,原来是一页图书插图。远处倒是有一棵棉株,在喷吐棉花,那是砖厂的一柱烟囱。我凝望松林,想像再住几个月,小昆虫不断在这里撞进蜘蛛的天罗地网。昆虫世界“虫吃虫”,人的世界也“人吃人”?
不管怎么说,这景色都让人快活,谁再说海岛不好,他也好不到哪儿去。
二、海岛的情
整天呆在办公室和宿舍里,感觉还是外面天地广阔。常年呆在海岛上,感觉还是大陆广阔。到了大陆,又感觉全世界广阔。和无边无际的宇宙相比,地球算个逑?心胸不宽阔,即使走出小西山又能走出多远?即使雨果不说我也得说:比大地更广阔的是海洋,比海洋更广阔的是天空,比天空更广阔的是人的心灵。
劳米洋对老婆关怀备至,像照顾一个孩子,连卫生纸都托人从大连往岛上带。实际上,老婆对他来说永远是个迷,需要的时候到处找不到,不需要的时候到处都有。他还是全岛有名的大懒虫,因为消化系统紊乱,第一次起了个大早。
广副连长和广鹿岛都姓广,说自己和海岛是一家子,以岛为家理所当然。
常回家会打螳螂拳性格却不像螳螂,不紧不慢走猫步,火上房不着急,和女兵相爱结婚。他去叔叔家洗澡液化气泄露,中毒昏迷差点成了植物人。他疗养一年不但没变成植物,棋下得全机关无敌手。他一见我就无声地笑,说悄悄话:“我爱人宿舍里有个姑娘不错,等我打电话给你问问……”他在宿舍墙上,写字台玻璃板下,小本子上写遍这段话,等了一年没打电话也没问,早忘到脑后。
惠达说我和某姑娘一定能成,成了之后马上结婚,教我在婚礼上怎样应酬客人怎样说话怎样敬酒怎样点烟。我不由地忸怩起来,仿佛即将成为那个幸福的新郎。随后他又说,让人淘汰之后,有船就回来。我顿时沮丧,仿佛已被淘汰。他不停地讲,我的表情和心理状态不断变化,成了一具被他用语言操纵的木偶。
铁副主任家属来队请客,想露一手不会做菜。伍干事掏出小本子现传授:文火把油烧沸,料酒三钱,大料少许,将醋放入……特务连指导员家属来队没住处,住的屋子曾经圈过牛,愤愤地:“早已粉碎四人帮,老子全家还得住牛棚!”连长转移视线:“你媳妇来队我得规矩点儿。”问:“为什么?”答:“她掉到河里我不能背。”问:“为什么?”答:“大伯子背兄弟媳妇过河——费力不讨好。”答:“牛郎他哥要是把织女背过银河,不知道怎么感谢呢!”
栾红军曾经自豪地说,我是自己的上帝,不用顶礼膜拜不用忏悔无所顾忌,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他同时又是妻子的一条狗,时刻看她眼色行事。“有朝一日毛驴称霸海岛,人该怎么办?”为了这个问题他彻夜难眠。这一夜,毛驴不停地叫,叫得他心惊肉跳不住看表,不是半点也不是整点,毛驴已经急不可耐。
眼下最大的问题是娶媳妇,关键时刻就把生命献给她,当国王都不干。
春天虽然又到了小草又发芽了小鸟又飞回来了柳树又抽条了花儿又开了,有人却高兴不起来。她已经是个三十多岁的老处女,韶华早已逝去,永远不再回来。宿舍里面满地都是散乱的鞋,仿佛趁她不在,幸灾乐祸地大跳提踏舞。
我对老乡说游过葫芦岛,他钦佩地说:“你是新的冒险家,你做的事我以前都做过。吃吧,这是家乡的苹果。”我深情地对苹果说:“见到你呀格外亲。”
三、海岛的人
他宿舍里有许多战斗集体,窗台上是一些饮水用具,桌子上是一些文具,床底下是一些生活用品,能集结成一个集团军。涂干事学习党政干部基础科,考了八十四分,自豪地自称“本八十四”。他进到我屋里故意掩鼻而出,说“里面有一股光棍味儿”,但是走到门口又进来,往外推都不走。他对领导可不是这样,见了马就拍,见了驴和骡子也拍。他脸上布满酒刺,自称“红色金字塔”。
通信员刘志家刚和新指导员拉上关系,指导员调走了,遗憾马屁拍得不是时候。一只甲虫刚飞进来,一头撞在墙上,又掉在地上,仰面朝天可怜地蹬着腿,挣扎了一上午也没翻过身飞出去。该走的走不了,该留的留不住。
昨晚大家在我宿舍里喝酒,剩下一颗鸡头在思考:我为什么被弄成这样。晚上冷,盖在被子上的大衣总往地上滑,大概在暗示我可得好好地对待它。
古时国理了秃头,脑袋像只大萝卜。他说被领导表扬一次,相当于荣立一次三等功。程军从大连回来,谁都问他去哪儿了,他飘飘然:“我就像国家元首访问回来,牵动这么多人的心。”他说找了个脸黑的对象,演包公不用化装,掉到地上找不着,看了恶心放在家里放心。结论是:“黑天鹅”和“黑牡丹”,
高一连通信员是新兵,到医院喊“葛协理员”喊成“协葛理员”。
今天首长检查坑道,晚上发电到十一点。大家到了十点半都没熄灯睡觉,头一次感到光明过剩。我突然想起什么东西,伏在窗台上写。本子纸页不吸水,对着太阳晒,阳光在笔划上闪耀,光亮没了字迹干涸,把想写的文字全忘了。
卢干事家属来队,晚上半裸躺在宿舍蚊帐里。有人敲门,她以为去守备营查岗的丈夫回来了。她一开门,一身酒气的江干事一头闯进来,搂住她狠亲。她让他亲够了才小声说:“我是卢干事家属,快回去醒醒酒。”江干事说好,回宿舍睡了。过后有人把那天晚上发生的事告诉他,他顿时瘫倒在地,不幸脑溢血。
他的嘴就是麻雀翅膀,丧失了功能不能飞跃,吃饭是业余,为了提职四处游说。提职那天他站在山包上,双手叉腰挺直胸膛,仿佛是地球之颠;又仿佛是地球极点,让他不知道东南西北。他喜得儿子,要写一篇文章:米丘林嫁接了新树种。他每送给别人一点东西,都等着那声“谢谢”,仿佛在等收条。
黄股长说,人过三十岁都应该有同情心。他从二号家属区搬到四号,抢占一处转业干部腾出来的鸡圈,结束了鸡和鸭的“两地生活”,终于团圆。
副连长抽了一地烟蒂,像刚打完手枪一地弹壳,对着手上几组用油笔写的神秘数字,对种菜小赵说:“今年天旱,菜苗不好兵苗也不好,一吃菜就抢。”
姜国华洗了被子做好刚拿出去晾晒,被麻雀拉上屎,愤怒地把麻雀追出三里地。小李让营长狠狠地训了一顿,心里恨恨地想:我下军棋时,一个小营长只用来碰炸弹,现在全营数他官大,动不动训人,宁当小国之主不当大国之君。
要想了解一个人的另一面,最好找他的仇人,会毫无保留披露他的阴暗面。
他只知道外国有种乐器叫“曼陀林”,每当收音机播放外国音乐,他都自作聪明炫耀:“这是曼陀林演奏”。政治部的小伙子们打篮球,不但都穿一样的运动服,腰间都栓一串钥匙,这是经验和教训。要是锁在宿舍里面,还得撬门撬窗户。
结婚失去配偶的男人叫鳏夫,失去丈夫的女人叫寡妇,咱哥们三十岁,是个响当当的男子汉大豆腐。早上在机关排队打满两暖瓶开水,也是意见了不起的事情,提着开水往回走,总有几分得意。李副主任吃完饭打球,伍干事说:“这能得胃下垂。”李副主任不以为然:“我这一米五多点的小个,垂还能垂到哪里?”
他的腰摔坏了,走一步疼一下,以前真不知道,腰对一个人这么重要。
黎志的眼睛有毛病,总是不停眨眼,看了好几个对象都没成。一次他陪副营长打扑克,副营长输了摔了扑克,赖他给对方使眼色,让他恼怒而尴尬。
某干部患了肝硬化在大连某医院住院,给守备区去了两封信,要买贵重的“血浆”,某领导说要开会研究,守备区不想出钱让医院出钱。某排长也在同一个病房住院,愁眉苦脸,怀疑自己患了肝癌。我和李副主任带了水果去看望,某干部红光满面,精神很好。他说以前别人患肝病他也提了水果去看望,现在轮到别人看望自己。我说:“我们来看望你,也是为了将来别人来看望我们。”
我们找某领导没找到,好不容易打通某电话。某说:“某干部的病好了,根本不是什么肝硬化,我们根本没研究买血浆的事,让他赶紧出院。”
大千世界林林总总,每个人都带着梦想,去寻找梦中的仙山琼阁……
纸上这些文字,如同黑压压的小鸟,在枝头和屋檐上快活地跳跃。小草和树叶钻出了嫩绿色的幼芽、小鸡啄破蛋壳、花瓣上滚动着露珠。我在春风中踱步,浸在一泓温水里。我恍然大悟,原来生活中到处充满欢乐。我看了几遍又失望,不是“纪事”而是一槽子鸡食。好比我看了一群姑娘,最终确定不了哪一个。
晚饭后,我和余世勋又来到西海边,仿佛有某件贵重东西放在那里。
到老乡家里喝酒,杨文举和张永波喝多了,杨文举顿时变成了“杨武举”,说说话就翻脸,差点儿动手。张永波的脸都吓灰了,差点儿成了“张永别”。
星期天呆得无聊,一个人到西海边坑道里打枪。进入坑道内,我对着黑咕隆咚的前方打了一枪,火光一闪震耳欲聋,打的不是手枪而是“130”大炮。跳弹在水泥内壁上来回碰撞,火星直冒。对面有人惨叫:“我的妈呀腿断了……”
我屁滚尿流地逃出坑道,顺海滩向小盐场方向猛跑。我绕过唐洼转到东水口藏身,饿着肚子回来,吃下午这顿饭。我心怀鬼胎地熬过一个星期,没人找上门来。坑道那边的人,肯定被枪声和跳弹吓得灵魂出窍。我一点点放了心。
再耗下去别说调到警备区,我连“帮套”都拉不上,只得打休假报告。正常休假,卫科长也一拖再拖,说等公路修上老铁山,举行通车典礼之后再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