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九点钟,我坐上回瓦房店的火车。“母狗子叔叔”曾经告诉过我,这趟火车虽然不晚点,但是常年人多,靠近餐车旁边的车厢里有空座。
我身边坐着一个大胖子,始终呼呼大睡,仿佛一下生没睁开过眼睛。他硕大的秃头靠在我的肩膀上,像放了一樽大肉葫芦,顺额头不住淌汗,像油桶漏油,把我的军装油腻腻地渗透了一大片。他还流口水,把自己前胸也弄湿了一大片。他的脸胖得剧烈膨胀,皮肤被撑成半透明,毛细血管似埋设的一根根红线头。他一边睡还一边往外挤,我快被他挤到地上,只好坐到对面的空座位上。
列车快到海城站,与其说胖子终于醒过来,不如说是终于复活。
他一睁开眼睛,就滔滔不绝地演说,整个车厢里回荡着他的高亢的细门大嗓。他猛烈抨击自己肥胖的罪恶,仿佛已被人暗算。他还诅咒自己不会长寿,恨不能早死立刻去死。他努力把话说得幽默,并没引发半点儿笑声,很让他失望。
此站上来个细瘦女人,坐在胖子身边。她比胖子还好讲,仿佛情投意合的两个人事先约好,在这一站会面。细瘦女人把所有的人当成密友,大谈自己的家事、私事和秘事,只坐一站就和众人告别,匆匆下车。她也许呆闷了,坐一站车和人说说话。胖子自己嘴浅,还妄论她人:“她这种人,当不了保密员。”
下午两点钟,火车到达瓦房店。我买完汽车票,等车回家。有特殊情况的老兵,也可以自带档案提前复员。人群中,一个摘了领章帽徽的复员兵,蔫蔫的像只被拔掉牙齿的老虎。他回家之后,人们见了他也会问:“你复员了?”
从此后,他和普通人没有任何不同,曾经受到的崇拜、仰视、敬畏、尊重彻底土崩瓦解。不知什么时候,他又用大头针悄悄缀上领章,戴上帽徽。
一辆公共汽车进站,车上下来一个俊美的大姑娘,乌黑的大辫子刚要“长鞭那个一呀甩——”,见了小伙子,眼睛“刷”一下亮了,暴露未婚妻角色。
她跑过来,一把拉住复员兵的手,惊喜地问:“你留队了?”小伙子无奈地摇头。两人上了汽车,坐在我前面。姑娘对小伙子有说不完的话,半点不掩饰亲昵。她还不时回头扫我一眼,很可能做给我看,毕竟我还戴着领章帽徽。
小伙子说:“我昨晚没睡好。”姑娘说:“你现在就睡。”揽过小伙子的头,按在自己肩膀上。小伙子抬起头,恋恋不舍地说了句什么。姑娘摘下小伙子的领章帽徽,小心翼翼地用手绢包好在捂在手里。快到家了,姑娘指点车窗外的屯落,滔滔不绝介绍家乡发生的巨大变化。小伙子一直没抬头,仿佛做了亏心事。
半个月之后,我也将复制眼前的情境。只是没有未婚妻前来接我、安慰我。我在永宁街上下车,战友于长明和夜晚一样阴沉着脸。他的本家叔叔于殿成拉苞米,过沟时翻车,被砸在他老婆的自行车,要载我回家,等了半天老婆没来,和我一起往盐场走。
在陈屯西边子,后面响起一阵“突突”声,老叔骑了辆旧摩托车赶上来。
旧摩托车是老病包子赖上了名医,动辄犯病,老叔就得修理。
我告别于长明,坐上老叔的摩托车。摩托车声嘶力竭地爬坡,没到坡顶掉了链子断了气。老叔在路边铺了一块塑料布,“稀里哗啦”摊开一堆工具,就地修理。黄贵良老师和赵忠元老师从后面上来,下了自行车和我握手,相互问候。
我仍记得当年黄老师鼓励我的话:“你将来不知道干什么呢!”现在,我仍是个前程未卜的大头兵,面对老师深感惭愧。老叔修好摩托车,我也解脱了,和两位老师匆匆告别。破摩托车早已经病入膏肓,老叔坚信能让它起死回生。
他在院子里搭的既是修理棚也是灵棚,工作台既是手术台也是灵床。摩托车四仰八叉地躺在上面,时不时被老叔大卸八块。不知什么时候,棚子里突然传出“嘎嘣嘣嘣 ”一串爆响,一恍惚,我以为是黎树下操纵十四点五高射机关枪,瞄准靶机开火了呢。原来是那堆破铜烂铁诈了尸,大声咆哮着冲出灵棚。
随即,老叔骑摩托车的身影,从街门口白驹过隙般一闪而过。地东头老李大河,是老叔的时光终点,“突突”声一到这里戛然而止。不一会儿时光倒流,老叔沮丧地推着摩托车,满头大汗地回来。他如同被破摩托车“农转非”,在搞一项革命性创新,别说干活儿,家庭联产承包搞了这么长时间,他连地里都没去过。老叔确实善于突发奇想,并且手艺精湛,如果让他进行某项科学技术攻关,早已和爱迪生、比尔兄弟、茅以升、王崇伦这些大发明家们比肩齐名了。
可惜他窝在小西山,千里马深陷猪圈里无法腾跃,功不成名不就。
要是为他评职称,就是货真价实的“一级样样通样样松”。
房子外墙,猪圈墙、院墙只要有石头的地方,都被我磨锉留下一道道凹槽。
伤痕累累的石头斥责我,“你把我们糟蹋成这样,就这样回来,能对得起谁?你只有成功和胜利,没有失败和退缩,否则有什么脸回来面见我们?”
我能不能被录取、复员后怎么办,只要回家,哪有时间去想这些事。
爷爷永远在山上搂草,奶奶永远赶海。我没进家门,先把他们接回来。
苞米仍是人的主食、猪的副食,地瓜仍是猪的主食、人的副食,三百年来,形成了小西山的食物链。据说很早以前,辽南这边的船到南方运货,船工把地瓜蔓当成绳子捆在腰里,带回北方复活、扎根、栽植、收获,一直延续到现在。
土豆的老祖宗在西伯利亚高山冷凉地带,到了温带就退化。
地瓜的老祖宗在南方,虽然不能退化,但是不能刨坏受伤,还怕冻。要轻拿轻放不能碰破皮,否则感染了黑斑病,就得腐烂。为了让地瓜安全过冬,家家户户腾出里屋半铺炕,砌成半人高的窖子储存,上面还要覆盖被褥避寒。
家家户户在霜冻到来之前,必须将地瓜全部收获回家。
家里最大的一块地瓜地,在董云宝家房后、董万全家门前“坎子”旁边。吃完午饭没休息,我扛了镢头去地瓜地。怕军装粘上地瓜浆洗不掉,我换上了一身父亲的破衣服。我穿了军装,人们都说我的兵是假的。我穿一身破衣服,大伙儿反而钦佩地说:“太锋真是好样的,当了几年兵没变,还和在家时一样。”
王振江大叔见了我,说:“太锋还是对海有感情。”我笑着说:“大叔,我去除地瓜 。”他揭穿:“因为秋收忙,你才没工夫上海。”我会意地笑了,问:“大叔,沙岗后的土地为什么没分?”他说:“我得做为机动田储备,假如你回来、还有出生的孩子,都有土地。但是,大叔希望你一直留在部队。”
我紧紧地握住他的手,半天才放开。
我先拔掉十垅地瓜蔓,手掌粘了一层黏糊糊的地瓜浆。打茬子、脱坯、除猪圈粪和除地瓜,是农家最累的几样活,最能干的庄稼汉也打怵。这几年,父亲和尚未成年的弟弟妹妹,不知道怎么熬过来的。我一刻不歇,赎罪般地干活。
父亲说我不在家时,他和弟弟妹妹们三天还除不上一半地瓜。我一下午除完了大半块地瓜地,到了傍晚,只剩下五个半截垅。明天再干半上午,就能将地瓜彻底除完。沙路变成坚实的土路,家家都有一挂轻便的铁架小车,和部队的毛驴车差不多。有毛驴更好,没有毛驴可用人拉。车载得再少,也比人挑轻快。
过去除完地瓜,从下半晌一直挑到黑灯瞎火。我嫌家里的老牛车太慢,换上老叔家的毛驴车。我嫌毛驴偷懒,自己拉车。我把地瓜装进一个个花支笼子里,在车上摞成了小山。我躬起身子在前面拉车,弟弟妹妹们在后面推。
我拉车下了“坎子”,借惯力冲过一段沙窝子,一阵狂跑就到家了。“坎子”冷峻地告诉我:“小西山世世代代没人活着从我身上走出去,你也同样。”
难道复员回家种责任田、盖房子娶媳妇过日子,才是我的唯一选择?
我晚上躺在炕上,腰酸腿疼,满手地瓜浆洗不掉,磨出好几个水泡。夜里刮大风,我和在家时一样,半夜三更出去溜海,拣回一担板虾和海耗子等。我忙里偷闲去北海“三块石”,钓黑刺挠鱼。土地承包之后,爷爷把周边的大树小树赶尽杀绝,连根树条子都难找。我只好用锄头钩子做钓鱼杆,钓上两条小鱼。
下午,我到南山头继续除地瓜。那一年正月十五,五婶诅咒我被煤烟熏死,还诬陷妈妈偷了老婶家的大米。她挑了一担地瓜走过来,看见我赶忙放下担子,转身去了白菜地。我喊她,她装做没听见,我挑起地瓜送到她家,装进地瓜窖子。
五叔的坟墓就在南山头,他的在天之灵看到眼前的一幕,不知道该哭该笑。
霜冻即将来临,漫山遍野都是除地瓜的人们。董云照四叔从复州湾黏土矿退休回来,和四婶除地瓜。我从他家地里路过,帮他除完了一垅地瓜。我因此贪了大黑,晚上才把南山头几垅地瓜除完。我在这边除地瓜,那边被命运“金榜除名”,一片树叶落在脑袋上也心惊肉跳。十天期限转眼间过去九天,我必须归队。
妈妈托桂云去集上买肉,中午包饺子,吃完后我立刻启程。
这几天,我和父亲闭口不谈有关考试的事,似乎一提起这个话题,就注定没有好结果。大忙季节,我不让任何人送我,一个人提着空提包去永宁。
我到了盐场才回头,父亲仍站在房顶上眺望,仿佛从正月一直站到现在。
我在东大道等了一个多小时,才坐上直达大连的汽车。汽车在“哈大公路”上疾驰,我眼前全是白花花的坦克靶标,轰鸣着火箭弹爆炸的“嗵嗵”声。
到了大连,我的心狂跳。我小时候让李大先生那一针扎怕了,一打针如同大难临头。我仿佛去找尹干事打针,强做镇定,坐上十五路公共汽车。
我在警备区门岗登完记,硬着头皮敲开宣传部报道组的门。
尹干事的第一句话就是:“你考试被录取了,二十一号到军区报到。警备区只有你和210医院的赵明两个人被录取。”我一时愣住,似梦非梦。
我给赵明打电话,他已替我买完火车票,后天早上在火车站见面。我悬着心落下来,告别尹干事,懵懵懂懂地走出警备区大门。我见前后左右没人,得意地笑了。我的笑一定很吓人,在脸上凝固了很长时间,像被描了鬼脸一样去不掉。我被胜利冲昏了头脑,漫无边际地往前走。我不知不觉来到沙河口火车站,又不知不觉回到警备区白山路招待所。我还有许多无法逾越的关口,离提干虽然没有从地球到火星那样遥远的距离,也是高不可攀。随即,我的狂热心情,如同浇了冷水般冷静下来。登记处的女服务员认识我,把我安排在北楼“114”房间。
房间号提醒我,赶紧给伍干事打电话,总机怎么也接不通。我理直气壮地去南楼,没受到阻拦。我抓过电话立马接通 ,仿佛南楼开通了广鹿专线。
更称奇的是,接电话的是伍干事,如同在那边日夜值守。遥远的海空,瞬间被他的咆哮声拉近。他不是对着话筒,而是对着我的耳孔一通狂吼。我耳朵被震聋听不清,赶紧将话筒拿开一段距离。他先是对我劈头盖脑一顿训斥,然后哭诉般声讨我考完试不回岛、赵主任如何把他骂得狗血喷头。他已给小西山发电报,让我“见电速归”,没表明因何事而归。我再不归队,他启程到小西山找我。
我离开沈阳之前,他让我千万别回岛,考不上还能躲过今年复员。胜利者不受审判,我半句都不辩解,让他淋漓尽致地把愤懑发泄干净。
父亲接到电报,会以为部队让我赶紧回去复员。我怕父亲担心,赶紧给他拍了封加急电报,“我被录取放心”。我已经来不及回岛,卢参谋后天到大连送复员老兵,给我带来棉衣和各种手续。晚上没事,我去“210医院”政治处找赵明。我轻车熟路地来到当年搞副业砌成的大墙内,找到政治处。值班室的战士告诉我,勤务班宿舍在三楼。我上了三楼,一个战士说:“赵明回家收拾东西,明天早上才能回来。”出来之后,我沿着大墙走了一圈,一边走一边回忆当年砌大墙时的情景。政治处的位置,正好是我们当年睡觉的大仓库。当年我们吃饭的所谓食堂——一座苍蝇纷飞的大棚,是一座四层楼住院部。我挖地基被一群女兵羞辱的位置,是太平间。我不是今非昔比故地重游,也没有资格大发沧海桑田之感慨。我更不敢心存侥幸,厄运只不过又一次与我擦边而过而已。学习班结束之后,我仍要以五十个人中的排尾,和前面四十九个人进行角逐。那四十九个人手执利器全身披挂,只有我一个人赤手空拳赤膊上阵。我能否进入前十名提干,仍是没有把的镢头和没有底的水桶。唯一值得欣慰的是,我在部队还能赖上一年。
眼下这一步已经来之不易,我一丝一毫不敢懈怠,秣兵历马迎接挑战。
连续几天大风不通船,把复员老兵困在岛上。
我明天出发,只好给伍干事打电话,让他把手续和棉衣寄到沈阳。
早上,我坐十五路汽车到站前“海味馆”,要了一盘鱼和四两米饭为自己壮行。冻鱼没有鱼味儿糙米没有饭味儿,冷若冰霜的女服务员没有女人味儿。
吃完饭出去,天下起了零星小雨。我在火车站二楼外面等了半个小时,赵明才从一辆三轮摩托车上下来。他仿佛不是去沈阳而去北极,穿一身厚厚的鼓鼓囊囊的棉装。他还带了绒衣、大衣、棉帽子、棉手套和棉大头鞋等一柳条包衣服。
我也仿佛不是去沈阳而是去南方,轻装简行,仍穿一身单薄的夏装。
赵明这样的兵,才是真正的城市兵。他们不用经受魔鬼般的训练,不用冒着死亡危险施工打坑道,不用忍受寂寞和单调枯燥生活的煎熬,不受乘船之苦,不担心刮风下大雾买不到船票。他见我没带棉衣,慷慨解囊为我拿出绒衣和大衣。我说:“大连还不冷,等到了沈阳再说。”我们上了火车,雨越下越大,车窗外面一片模糊。下午四点钟,火车到达沈阳火车站。这里飘风扬雪天寒地冻,已经是地地道道的冬天了,人们都穿着厚厚的棉衣,戴着皮帽子和皮手套。
候车室僻静的角落里,赵明打开行囊,我穿上他的绒衣,披了棉大衣。
炮兵招待所位于塔湾区,坐一个多小时公共汽车,下车还得走半个小时。下了塔湾车站,一辆吉普车停在我们身边。报社通联科袁科长打开车门,让我们上车。到了炮兵招待所,学员们都去办公室报到。大家出具本部队政治机关开具的介绍信,交了《体检表》、《学员登记表》和伙食关系等。我除了一张已经过期的通行证,再没有东西证明身份。文齐武不齐锣齐鼓不齐,是我的人生常态。
我向袁科长汇报情况,他非常体谅海岛官兵的苦衷,让我给岛上打电话,一个星期之内把各种手续寄来。我和赵明编在一个班,一共十二名学员,住在楼上201房间。赵明习惯了“210医院”这个数字,一恍惚还以为数字颠倒了。
省城沈阳已经开始供暖,招待所的暖气形同虚设,两扇朝北的窗户“嗖嗖”透风,房间不朝阳,还不如外面暖和。我虽然抗冻,晚上盖两床被子还冷。
三天之后,我的介绍信体检表学员登记表和伙食关系等,全部寄到。
而我的冬装,仍和春天一样遥远,不好意思再给伍干事打电话催问。
沈阳军区首次举办这种规模的新闻培训班,由军报、新华社、前进报等着名编辑、记者授课,机会难得。除了我们五十名学员,各部队派新闻骨干前来旁听,一共三百多人。每个军级单位派专门新闻干事带队,负责管理自己部队学员。
警备区派梁干事,为我和赵明带队。培训班管理和连队一样严格,指定了连长、指导员和排长、班长,早上出操晚上点名,外出必须请假,回来销假。
上午上课下午讨论,晚上写心得,看书写作到小会议室,看电视到电视室。每天一元四角钱伙食标准,战士只交基本伙食费,其余部分由军区补贴。
袁科长讲授“新闻的写作和作用”,马处长讲授“消息的写作”,让我耳目一新。解放军报记者站记者杨学泉讲授新闻写作,精彩生动醍醐灌顶。龚科长讲授“新闻的特性”,幽默有趣通俗易懂,不时爆发一阵阵笑声。大家最期盼的,是新华社主任李月柱授课。那天,会议室济济一堂坐满了人,许多地方记者慕名而来。主持人谦虚地说“敲个开场锣”,结果手持“锣锤”不放,一讲几个小时,把李主任要讲的内容面面俱到说了一遍,就像把刚出锅的饺子挨个咬了一口。
龚科长不住地示意,接班人仍紧握锣锤不放,再敲就到了终场。还剩下最后一个饺子没咬,主持人还在讲。龚科长科长忍无可忍夺下“锣锤”:“再敲锣就破了。”李主任讲授“新闻通讯写作过程中的主题提炼”,只讲了了十几分钟,就到了开饭时间。但是入木三分令人茅塞顿开,全场响起热烈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