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叔不再下网挂鱼,买了一对公貂母貂,开始养貂。老叔在这院喝酒,谈的都是那院的公貂和母貂。现在是两只貂,几年之后就是一群貂。我在沙岗后建成一座养貂场,你复员后当貂场副场长……正说着,老婶在墙外喊:“貂跑了!”
我和老叔急忙放下酒杯,跑到西院,老婶说貂钻进草垛里。老叔用网围住草垛,一边用棍子敲一边大声恫吓,貂没出来。二堂弟到街上转了一圈,跑回来说:“我看见貂钻进了郝振东家里屋。”老叔信以为真,留两个人守住井口,到老郝家去找。老郝家大娘说:“小民子都没到我家,怎么看见貂钻进里屋?”
老叔陪笑脸进里屋找了一圈,什么没有。他刚出门,老郝家大娘“咣当”一声关上门,也把多年的老关系关到门外。老叔在院子里,闻到井里有臊味,判断貂还在井里。他在井口蒙网,杀一只母鸡引诱,果然,石头缝里露出小脑袋。
老叔欣喜若狂,如何把貂捉住成了难题。井口围了一大圈人,有的说用老洋炮轰,有的说用鱼钩钓,有的说用烟熏。老叔知道该喂貂了,用网把井台围住,把貂饿出来自投罗网。貂会挖洞,突然,从井台旁边的土里面钻了出来。
老叔一把没扑住,貂从手心跑了。大伙儿围追堵截,把貂逼进沙岗后新挖的大水塘里。貂是游泳能手,游到水中间不敢上岸。老叔怕貂冻死,等回家拿来大车胎,我已跳进水塘,把貂捉住。那是只母貂,没被溺死,已被冷水激死。
老叔狗命续貂,下拍子打狗,连夜剥皮炖肉。
家里家外总有事,剪不断理还乱。二奶用火罐在额头拔了一圈红印子,像锅边贴一圈高粱面小饼子。那天妈妈去前街二奶家借笸箩,屋子里不少人。二奶想臭一下我们家:“听说你小姑在边外乱搞。”妈妈问:“你听谁说的?”二奶说:“董家常。”妈妈说:“董家常说你肚皮比他老婆还厚,一把抓不透。”
五婶管不住一群孩子,假装跳大神,和五叔说话唠嗑。什么也没有这一招最管用,孩子们老老实实地跪在地上,让干什么都去干什么。那天半夜三更夜深人静,后院大杏树下,突然传来毛骨悚然的哭声,就像谁家死了人“报庙”。
老奶平日好唠叨,总给小婶气受。小婶装疯卖傻连哭带唱,躺在大杏树浓荫下不吃不喝,连哭三天三夜。老奶能请神不能送神,自己挑水,做好吃的端到后园大杏树下,往小婶嘴里喂,也哄不好。那天,小婶哭到半夜三更还在哭。
老郝家突然爆发出哭声,四老爷子死了,吓的小婶屁滚尿流逃回家,声都不敢出。尿罐子把四老爷子接到自己家,好日子没过几天,自己患脑溢血死了。
儿孙们大哭特哭,又是吹又是打,灵棚里张灯结彩,人活一辈子吃糠咽菜,总得轰轰烈烈地死一回。爷爷奶奶这个年纪的老人,每当屯中死人都沉默不语。别看他们嘴上说活着受罪不如死了好,没有一个想离开阳光灿烂的世界。
阴阳隔着一层窗户纸,死与活如同白天黑夜倒换,早晚得轮到自己头上。
“接旌摆祭”,郝家男女老少在街上跪倒一片。丫蛋看见我站在墙后,落落大方地说:“大哥,你出来看吧。”她还像一朵花一样娇艳。我自惭形秽,脸上火烧火燎。郝振家的三姑娘,亦长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我想起小小王美兰。
曾经是富农成份的王振江大叔当队长,把生产队搞得有声有色。他听说我回来了,特意送来四斤粉条,四幅年画《杨排风》《西厢记》《岳飞》《梁山伯与祝英台》,五斤花生,把头几年大队欠下的都给补上。他也是为我辟谣,消除了大伙儿对我的怀疑:小太锋根本没复员。我和全家人非常感动。
年初,“母狗子叔叔”外出当“盲流”,逃票时在铁轨上摔断了腿,再也不能走南闯北。他光棍一个人,听说要单干,对以后的生活心里没有底,一大早来找我,“刚叽刚叽”让我赶紧复员,带领小西山老少爷们发致富,都当“万元户”。他说:“在小西山我谁都不佩服,就佩服你爹和你。你爹当年把小西山弄得多好?你比你爹还强,叔跟你享点福再死也不亏,赶紧复员回家得了。”
“母狗子叔叔”很让我感动,我复员后,一定彻底改变小西山的面貌。
我去王振江大叔家,说了复员之后的打算。
他说:“你别听大母狗子瞎鸡巴呛呛,他是看热闹不怕乱子大。现在不是没到年底吗?你不是没复员吗?‘有麝自来香,不用大风扬’,部队让你复员,就是有眼无珠。你好不容易走出了小西山,无论如何不能回来。现在来看,‘掉爪子’和你爹才是能人。你谁的话都别听,就听你爹和‘掉爪子’的。”
我说:“瞎董万空大爷死了快十年了。”
他说:“人死了,话还活着。别看董太举上了北大,还得回农村才有出息。说到底你是个文化人,小西山好了只能欣赏吹捧,不好只能心焦上火。”
王振江大叔的话虽然不算一言九鼎,也掷地有声,他也算小西山的能人。
小西山生产队解散,搞家庭联产承包,家家户户抓阄。盐场和大西山人不理解,也是那句相同的话:艰苦奋斗三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只有小西山人热烈响应:有钱不买河边地,好汉不娶活人妻。丑妻近地家中宝。娶活人的老婆受威胁,靠海边和河边的土地受水威胁,土地靠家近,田间管理方便,牲口不累。
家里分了四块责任田:南山头一块,官道北“粮囤子”一块,老文化室房后一块,赶牛道西边“长条子”一块,一共三十多亩。沙岗后的土地,做为小西山的机动田储备下来。许多人不理解,王振江大叔自有打算。家里分了一挂大车,父亲买了一头老牛,和退休的董云照四叔、五婶、老叔、董云华小叔几家插犋,相互帮扶。爷爷和奶奶的地,由父亲耕种。老叔什么不管,父亲也不计较。
我到地里干活,修改中篇小说《责任》,给何处长写了几篇稿子。郝文章每潮赶海捉蟹子赶集,一天到晚不得闲,早不看书不写论文了。家里没有书桌,我不习惯盘腿坐在炕上,坐在凳子上,打开立柜门把脚伸进去,伸开腿写字。
天蓝蓝海蓝蓝。哪里的海都不如家乡的海亲和,有灵魂有温情有胸怀也有气魄威力,永远领略不尽。悄悄地退潮悄悄地涨潮,“三块石”沉下去又浮上来。我坐在上面垂钓,一条条黑刺挠鱼打着“扑腾”被钓上来。我盘腿坐在石炕上,如同坐在家里的炕头上。海秧菜和龙须菜铺天盖地,走在海水里绊腿绊脚。
我和弟弟、妹夫捞海秧菜,晒满岸上的山坡和海滩,晒干后拉了一牛车。
在这片小天地里,人有绝对的支配权利。我在北海游泳,一口气游进东北海。靠近“三道礓”旁边暗流湍急,只要游过去,水流镜子般平稳,不像传说的那样凶险。水底下,不知道有多少沉船和冤魂。我爬上“三道礓”,上面拘了一层大大小小的海螺,可惜拿不回去。我看见海滩上站了黑压压一群人。弟弟妹妹以为我被激流卷走,跑回去叫人。等盐场的船扬帆起航,我已经坐在石炕上了。
归队的前一天,我和父亲在南园浇白菜。父亲对我说:“有些话我不该现在说,但是提前说了心静。”我说:“爹,有什么话你说吧。”父亲说:“你爷爷今年七十六岁,你奶奶七十二岁,咱们这支人没有这么长寿的。他们身体比我和你老叔都结实,十年之内走不了。他们要强,有一口气就得劳动,不给晚辈添麻烦。你妈现在病好了,这几年没什么事。我现在最没底的一是我自己,能活过六十岁就算高寿。再是你老叔,看样子活不过六十岁。我和你老叔肯定得走在你爷爷奶奶前面,非给你们增加负担不可。万一我和你老叔都不在了,你爷爷奶奶的后事就是大事。别指望你老叔的几个儿女,他们连边都到不了。你姑姑离得远,都得你们姊妹几个发送。你的事我操心没有用,你自己有打算,也有能力改变。我再不放心的,是你姐姐你兄弟和你的三个妹妹。你姐姐现在结婚成家有了孩子,调到县里,不用我操心。你姐姐感情受了挫折,丧失了上进心。她的唯心主义会给她带来灾难,我说话她也不听。她这个人,和好人生活会更好,现在开始走下坡路了,以后就得混日子。我对那人好也是没办法,你复员了不求他求谁?你不在家,家里四个老人,还得靠你姐姐和他帮助照顾。你们姊妹六个,现在看还不错,就怕没有长劲。和你爷爷奶奶一样,日子刚过好点就折腾。你憨厚和忍耐这一面像我,精明这一面像你妈,勤劳智慧像你奶奶,关键时刻敢出手像你爷爷,疑心病太重像你老叔。你毕竟是董家的根,也有虎和傻的一面。但是你能反思,总结之后还能走回来。你自小就有大目标,别人不敢想的事你敢想,别人不敢做的事你敢做,有毅力还有长劲,只有你我最放心。你弟弟是我的一块心病,念书不行,不能拿他和你比,将来能养活自己就不错了。你姐姐、三个妹妹一个弟弟没有社会经验,你得经常提醒帮助她们。咱老董家男人又傻又虎,女的比男的更傻更虎。你姑姑又傻又虎,你姐姐妹妹不能不像。你大妹妹在学校当民办老师,那回领导批评她,天黑了还没回来,我不放心去找,结果昏在教室里。你三妹妹中学毕业不愿在家里干农活,户口落到黑龙江你老姨家,再农转非也是个小县城,不是长久之计。你小妹妹现在发表不少诗歌,上面挺重视,要是上当受骗,就白费了。唉,你这一个姐姐和三个妹妹,我越看越像你姑姑……光傻也行、光虎也行,又傻又虎就没有办法了。家里暂时还能维持下去,你得心里有数,别到时候措手不及。你老叔这几年,把三里五村的狗打光了吃光了,成了万人恨。你老婶晚上领孩子们出去偷,那个家早晚得散……家里有事的时候,也是你最困难的时候。那时候我可能不在了。我不在了更好,少给你们添麻烦。你兄弟哪儿都去不了,家里也得有这么个人。头几天,南头子董希宽你二爷死了,他和你二奶没儿没女,几个侄子扛灵幡。这地方有规矩,谁扛灵幡谁继承家产,最后你二奶给你二爷扛幡。我和你老叔活不过你爷爷奶奶,你是长子长孙,做好扛四个幡的准备。破家值万贯,但是你不能继承半点家产,好男不吃分家饭……我不是交代后事,也不是给你添堵。咱们家和别人家不一样,现实摆在这儿,绕不过去。”
我离开家的那天,父亲一大早到责任田里,掰了一提包青苞米。
大西山有了私家大客车,在东南地有一站,再不用到永宁坐公共汽车。父亲和老叔、弟弟妹妹,把我送上公共汽车。汽车开了,我一直没敢回头。
汽车到了盐场东边子,我才把头伸出车窗往后看。
父亲一动不动地站在房顶上,向这边眺望。我不敢想像有朝一日,再回家离开家的时候,房顶上没有了父亲的身影,是一种什么心情和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