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无限上纲上线,把高三连贬低的一无是处。
高三连党支部认为:只有刻苦训练,才能练出真本领,此外没有任何捷径可走,否则不是一个真正的马克思主义者。因为马克思说过:在科学上没有平坦的大道,只有不畏劳苦沿着陡峭山路攀登的人,才有希望达到光辉的顶点。
为此,营长和教导员受到了上级的严厉批评。第二年转岛训练实弹射击,因为撤了“修正仪”,高炮营没打下拖靶,给守备区丢脸。缺了鸡蛋做不成槽子糕,连长“老圈”被确定转业,免职摘掉领章帽徽。码头上。他带老婆孩子刚要上船,又“刀下留人”被守备区招回去,继续担任高三连连长,重启“修正仪”,转岛训练又打下拖靶。虽然为守备区争得荣誉,丝毫没改变上级对高三连的印象。
首长从来不提高三连做出的贡献,重提连队老兵和驻地的姑娘们“挂钩”,炸老百姓池塘里的鱼、锯老百姓刺槐树搭菜窖子等旧话题,动辄通报批评。
再以后,高三连卸水泥守备区不派车,到沙尖看电影更别想坐车。
每当看电影,连队早早吃饭提前出发,战士们荷枪实弹带小凳跑步前进。部队装备的“六三年式自动步枪”,防尘盖被战士们颠的“哗啦啦”响。夏天跑到守备区,子弹袋被汗水洇透,冬天,衬衣被汗水湿透。战士们打趣地说:“看一眼‘小浪包’,顶上吃两碗大米饭。看一场电影,比卸一船水泥都累。”
有的连队老兵为了轻便不累,出发前掏出子弹只扎条空子弹袋。电影放映之前,军务科单独抽查高三连。每次抽查,战士们都带足了七十五发携行弹。
营里多次向守备区打报告,解决高三连看电影的乘车问题,一直没解决。每当电影散场,高三连的口号喊的震天响,几个排头兵横冲直撞开路。
其他连队和驻地群众纷纷避让,给“北小圈土匪”让路。
守六连的干部苗子有苗不愁长,提个干部像拔颗萝卜白菜。高三连提个干部虽然不比蚍蜉撼树,也如同鲁智深倒拔垂杨柳。况且,高三连也没有鲁智深那样的能人。每当干部调配,高三连的干部苗子不是被偷梁换柱,再是张冠李戴。
一班长赵恩才代理了三年排长,军政素质过硬。政治部宣传科的铁科长到高三连蹲点,称赞:“赵恩才可以直接提升为连长。”军务科的武装遣送任务,都由赵恩才佩枪执行。干部科的临时外调任务,赵恩才首当其冲。赵恩才在家乡县城找了对象,准备提干之后完婚。守六连准备复员的钱宝才提了,高三连等着结婚的赵恩才没提。守六连的饲养员提干、只剩下猪没提,赵恩才仍没提干。
高三连如同“光棍屯”小西山,干部苗子都是光棍。小西山的光棍,最终都能找个寡妇拉帮套。部队还没实行志愿兵和专业军士制度,想拉帮套都拉不成。
高三连提干的干成了干活的“干”,干部苗子都被耽误成老苗子。
每一年的老兵复员之日,都是连长“老圈”和指导员“小金嘴”的难熬之时。老兵们提出这样那样的实际问题,连军委主席都无法解决。平日里的连部,老排长雷祥明和二排长“吴老二”,也不能说进就进,都得在门外喊“报告”,里面允许了才能开门进去。此时,连部屋门四敞大开,复员老兵们像走平道一样进进出出。连队主官封官许愿未能兑现、接了礼物没能入党、该给谁办理伤残没办、揭发干部侵占士兵利益被提前退伍;有的老兵想再干一年,甚至把行李搬到连部睡觉。此时,说一不二的连长“老圈”低眉垂目,小心翼翼如坐针毡。巧舌如簧的指导员“小金嘴”李永远,更是拙嘴笨腮焦头烂额。他们像送瘟神一样送走了老兵,如同打了一场艰苦的歼灭战。直到新兵下到连队,他们仍在家属房里闭门不出。班长们都代理过排长,连队照样训练、学习、施工、劳动。
我在新兵连见识了瘸腿连长,给我留下了顶天立地的形象。比我早下到高三连的新兵,没见到连长和指导员,仍集中管理没下班排。营房后面菜地里,新兵和老兵们在老宋的带领下,排成一列横队挖地。我把帽子递给王明义,他憨厚地笑了笑,接过去郑重戴好,对老宋说:“新兵来了。”老宋看都没看我一眼,只把手里铁锨递过来:“到边上挖。”我立正接过铁锨,大声回答:“是!”
比起在大连砌大墙挖地基,挖地如同挖沙子。我一脚将铁锨蹬到底,轻松地挖土摔散,扒拉得溜平。我挖过的地面松暄,高出一层。我挖的又深又快,有道眼还出活。我往外多挖了两个人的宽度,一个顶仨,不时给身边的新兵帮锨。
我参加民兵训练时刺杀动作标准,引起民兵连长曲跃后的注意。我挖地又快又好,也引起了老宋的注意。他将全连叫停,让我在前面挖地进行示范。
农业学大寨,除了艰苦奋斗的创业精神,再是在七沟八梁一面坡上建造海绵田。盐场大队是旅大市学大寨的先进典型,男女老少都到地里挖台田。挖地不但有技巧还得有力气,因此,我挖地才轻松自如,并不是人人都能学会。
老宋勾勾个腰,抽烟抽得手指头发黄,说话带刺,穿一件改过的四个兜军装。他入伍六年种了六年菜,名字叫宋必武,除了新兵连再没参加过任何军事训练。他的手中武器是铁锨镢头,对枪械一窍不通,是个穿军装的“军农”。他最大的优越,是没卸过船没打过坑道。他最大的贡献,是自给自足保障全连吃菜,还支援其他单位。他不发话,任何人不敢越雷池一步进到菜地里。即使随军家属进到菜地里摘菜,他毫不客气张口就骂。不管谁家小鸡进入菜地,他就地正法。
除了六九年江苏籍老兵常有兵,老宋是高三连的第二老兵。
常有兵患白血病常年在大连驻军医院住院,红血球指标上不去就不能上岛领津贴。老宋在菜地安家,茄子辣椒不缓苗、西红柿不放红就不能下岛探亲。他入伍第二年入党,立过三次三等功,干部们都敬他三分。每年“八一”建军节,老宋都换上新军装戴上三枚军功章,先到菜地里走一圈,再到各班排坐一坐,去小盐场逛一逛商店,和老百姓聊聊天。连队杀猪会餐,干部战士轮流敬酒,老宋来者不拒,喝醉后引吭高歌。老兵复员期间,连长和指导员做不通的工作,都由老宋出面疏通。驻地老百姓邻里产生纠纷、家庭闹矛盾,也找老宋调解。
谁家婚丧嫁娶,先请老宋,然后才请连长和指导员。
老宋有言在先,决不拿地里的菜做交易。
一大批文艺作品平反,大队高音喇叭里,一遍遍地播放歌剧电影插曲《洪湖水浪打浪》。歌声传到炮阵地后面周麻子家,哪怕全家人正在吃饭,也得停下来,不许出半点儿声音。女儿“小浪包”筷子掉在地上,被父亲扇了一耳刮子。
姑娘们喜欢和信赖老宋,不管家里家外受了欺负,都找他打抱不平。“小浪包”捂着脸跑到菜地,找老宋诉苦。老宋和王明义刚修好汽油机,正在抽水浇菜。他听完 “小浪包”的哭诉,认真察看脸上的巴掌印,马上随她去山后。老宋把自己的收音机送给周麻子,让他欣赏电影插曲《阿诗玛》。他趁周麻子陶醉的不能自制,狠扇他一个大耳刮子。周麻子听完音乐,脸上带着大巴掌印子还不知道挨了打。关于青海湖大还是海大,周麻子经常和老宋争论的面红耳赤。
周麻子去过大陆青海省推销银针鱼,非说青海湖比海大。他的理由是,海里除了岛就是砣子,青海湖一眼望不到边,连块礁石都没有,两个人又差点儿打起来。他的一边脸火辣辣地肿起老高,刚想找老宋算账,老宋已经扬长而去。
那一次下雨,老宋军装湿透,光着身子穿雨衣,在菜地外面挖沟排水。
水排完天放晴,老宋没躲及,“大红花”来了,非要陪他回连队。天闷热,老宋严严实实地捂着雨衣,“大红花”非要帮他脱下。老宋在前面跑,“大红花”在后面追。“大红花”一把将老宋的雨衣拽下来,像见了狼,大叫一声转身就跑。
老宋被“五好”告到守备区,说他调戏驻地姑娘。军务科来调查,“大红花”说根本没有这回事,倒是举报人“五好”多次对她动手动脚。老宋有惊无险,指导员“小金嘴”差点被免职,批评他兵越老越骚,给连队造成了恶劣影响。
老宋说:“‘小辣椒’早说了,要到菜地窝棚里脱光了睡觉。”
指导员说:“这样的好事怎么都让你遇上了?还是你勾引的。她要是到窝棚里面睡觉,你用被子包了拿行李绳捆了,给我送到连部来。”
“小辣椒”和那个时代的女孩子一样,做梦都想当女兵。
她比我还早五年,十岁那年去公社报名当女兵,也报了八年名没当上。她的同学栾军花第一次报名参了军,她在背地里大哭一场。她发誓,当不上女兵也得找个当兵的。在学校组织的军训中,她看好了高三连的教官赵恩才。
赵恩才从来不和地方女孩子搭讪,再说肯定提干,在大陆找城市姑娘。高三连的兵都不敢招惹“小辣椒”,只有老宋技高一筹降龙伏虎。趁老宋不在菜地时,姑娘们都去欺负王明义。她们进菜地如履平地,拔菜如探囊取物。
王明义追上来,她们双手往裤腰一伸往道边一蹲,如同拣块石头吓唬狗。黝黑老兵王明义窝头往回跑,她们拔完菜,大摇大摆地从他身边走过。
老宋知道了,要给姑娘点儿眼色瞧瞧。他暗度陈仓,装做去小盐场商店,让王明义看守菜地。姑娘们不知是计,结果中了老宋的埋伏。她们故伎重演,看老宋追上来,真的褪下裤子,往道边一蹲。老宋不吃这一套,飞起一阵大头鞋,把每个人的屁股踢出一块淤青。姑娘们恨死了老宋爱死了老宋更佩服老宋,都想让老宋只喜欢自己。“小辣椒”扬言要脱光了,钻进菜地窝棚里面睡觉。
那天,老宋用行李绳捆着棉被扛到连部,往指导员床上一放,转身出去。指导员“小金嘴”以为老宋恶作剧,捆了头糟蹋菜地的散猪吓唬他,大发雷霆。他解开行李绳打开被子,想把猪放出去。被子里,卷着一丝不挂的“小辣椒”!指导员刚要喊通讯员去找家属,被“小辣椒”一抱住。他背过身,大气不敢喘。“小辣椒”提出条件,想穿一穿他的军装照一照镜子,看看自己什么样。
指导员满头大汗,赶紧拿来一套新军装,让她从里到外换上。
“小辣椒”把腰带缩紧扎在腰间,背上指导员的手枪,顿时变成一位英姿飒爽的年轻女军人。她对着镜子好一顿照好一顿臭美,违背诺言,出门扬长而去。她先到小盐场走了一圈,又到守备区沙尖逛了一圈。见事情闹大了,指导员和老宋赶紧换了便衣,像两个特务在后面尾随。军队和老百姓,都没看出“小辣椒”是岛上姑娘。要塞区女子射击队正在广鹿靶场集训,备战军区比赛。
“小辣椒”身背手枪出尽了风头,几个年轻军官向她大献殷勤。
晚上,老宋扛了半麻袋萝卜,去周麻子家说尽好话,要回指导员的军装和手枪。谢天谢地,否则,老宋和指导员将极不光彩地告别军旅生涯。
县一级应属于基层政府中的最高级别,最高级别中的基层政府。在岛上居民眼中,到了长海县就顶天了,再往上可望不可即。盐场傻春林过年挨家挨户要钱,别的不认,只认一元钱“大红票”。广鹿公社的面积,还没有老家盐场大队大。盐场再偏僻,还有一条官道连通外面的世界。广鹿岛坐落在黄海深处,官兵服役两年之后才有探亲假。不管是谁,遇上大风大浪大雾不开船,哪怕家破人亡也只能望洋兴叹。因此海岛上人的行为、情绪和命运,都和大海、天气有关。
大家正在挖地,墙外一户家属房门,“呼隆”一声被从里面撞开。一个中等身材的健壮男人,把一个女人拖到门外。全连战士愣在那里不知所措,老宋扔了铁锨跳到墙外,抓住那男人狠狠地打了两拳,骂:“连长你妈个逼!”
赵恩才和罗未来几个班长跳到墙外,拉开了老宋。那男人和女人窝头钻进门内。我不敢相信,那男人就是连长“老圈”盖房子,女人就是嫂子。
挖完地,几个老兵批评老宋:“连长也是家长,清官难断家务事。我们犯了错误,连长批评再严厉,也没骂过我们,更没动手打过。你兵再老也没有连长资格老,连长再不对也不能打不能骂,更不能当着新兵的面让他下不来台。”
老宋说:“嫂子多好,全连战士的被子她都做过。她家守着菜地,从来没摘过一个茄子辣椒。连长是她的男人,也没有权力打她,别想让我赔礼道歉!”
老宋油盐不进,几个老兵把他按倒,扯着胳膊腿打夯,敦的他“嗷嗷”叫唤。老宋受不住,去敲连长家的门,向连长赔礼道歉。连长见老宋进来,眉开眼笑地拿出一瓶酒,嫂子赶紧炒菜。老宋提出条件,连长先给嫂子陪礼道歉,他再向连长陪礼道歉。连长“老圈”从来没让战士打过骂过,也没留战士在家里喝酒。
他更没推心置腹地向一个战士大倒苦水,唯有老宋例外。
老兵离开连队之后,连长陷入极度的苦闷之中。眼看一个个德才兼备、军事技术过硬的骨干提不起来解甲归田,深深内疚,因为自己抗上连累了他们。
连长“老圈”和老宋干了一杯酒,即兴赋诗一首,抒发郁闷:
抗上没有好下场,
干部苗子遭了殃。
刀下留人“美名扬”,
愧对一碗陈高粱。
连长无法改变连队的处境,喝酒解闷。老宋给连长出主意,找被他“抗上”的副司令检讨错误。连长和指导员商量,觉得可行。营里让连长写份深刻检查,营党委研究通过之后,交到守备区党委。连长刚写完检查,副司令离休了。
在高三连,“文有罗未来,武有赵恩才”。五班长罗未来上政治课,一班长赵恩才带领全连出操、队列训练。我期望分到一班和五班。那天新兵们收拾东西,准备下到班排。守备区突然来车,接连队去码头卸水泥。赵恩才立刻集合整队,全连上车准备出发。此时,指导员“小金嘴”李永远浮出水面。他身穿令人眩目的新军装,像一只顶盖肥螃蟹,紧绷绷地裹着一包肉。他没抬头往车上看一眼,没和任何人打招呼,径自坐进驾驶室。汽车开到码头,一艘炮艇刚刚靠上码头。
就像“富裕不富,林甸没有一棵树”,炮艇没有炮,只装备两挺“双联14·5高射机枪”,相当于大草甸子上的两座榆树墩子。其实,炮艇就是运输艇,老百姓叫“巴拉壳子(水瓢)”。新兵们全部下到舱里,顺几乎垂直的舷梯,将一袋袋水泥搬上舱口。老兵们站在舱外,将水泥扛到码头上装车。指导员李永远戴上雪白的口罩,一尘不染地站在码头上风头,似在向世人公布答案:高三连为什么被守备区另眼看待。不一会儿,他下到船舱里,和我们新兵一块儿搬水泥。
我们这才知道,指导员接到加急电报,父亲病危,今天探家,坐车一块儿去码头。他看连队干部少任务重,决定推迟探家。一个星期之后,他父亲病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