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下来我快把腰累两截了,我们涸了一水桶淡水鱼。
回到林富有家,他妈用秤一称十八斤,分成三份,他妹妹跟着玩也分到了整份。晚上,妈妈用六斤鱼炖了一大锅茄子,我也累瘫成了瘪茄子。
爷爷又叨咕:“看看林家小富有,放下镰刀拿铁锨,放下扁担拿扫帚。”
我只好把扫过的院子,从头到尾再扫一遍。我挑满水缸仍不敢放下水桶,没什么可浇,浇园边子根本不用浇的苞米。再是挑水灌猪圈,供猪玩耍跳水。
爷爷是把头,我是他管辖下的小半拉子长工,怎么干活他都不满意。他实在找不出毛病,唉声叹气:“箱子里的兔子饿的可怜哪,快饿死了。”
兔子早已经酒足饭饱,我又去揪了一筐刺槐叶子扔进去。奶奶又说:“小富有吃块饼子,都掰一半给兔子。”我赶紧把手里的饼子,全扔给兔子。
自留畜又归集体所有,家家户户的毛驴交到生产队。
谁家拉磨推碾子,都到生产队牲口圈里牵驴。大白驴推磨偷懒,推了几圈往地上一躺,打也不起来哄也不起来。小灰驴劲小,推到最后四条腿直颤,磨推了一半还得再去牵驴。大黑驴任劳任怨,这家刚卸磨就被那家牵走,活活累死。
大毛腿驴脾气暴躁,动辄踢人,除了大太平子和二黑子,没人敢牵。
我和姐姐到生产队牵驴推磨,只剩下那头大毛腿驴。郝文章和董太安到生产队撕苞米窝子絮鞋,我们三个人把大毛腿驴牵出牲口圈,骑上驴背。
大毛腿驴尥了一顿蹶子没将我们甩掉,驮着我们飞跑。它故意使坏,跑的飞快脑袋一低,从仓库旁边一根低矮的横杆下钻了过去。我们猝不及防,被杆子刮下来,跌得鼻青脸肿。它故意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幸灾乐祸地看着我们。
我们把它牵到喧乎乎的机耕地里,三个人骑上驴背。大毛驴的蹄子深深陷进土里,我们打它跑了一下午,胯下都被驴汗湿透。大毛腿驴终于被我们驯服,大人孩子都敢牵,乖乖地上套干活。大毛腿也累死了,上级又恢复了自留畜。
爷爷在集上,花二十元钱买回一头黑色小叫驴。爷爷是家里的大老爷子,每天早上得吃鸡蛋水。毛驴成了家里的二老爷子,我每天给它割一大筐夜草。
马不吃夜草不肥。我家的驴要是不吃夜草,肯定活不到天亮。小西山人再不惯孩子,也没要求每天非割一筐驴草。爷爷奶奶从没来没问过我吃没吃饱,毛驴饿了可不行,顿顿吃好草。他们更不担心我没晌没夜地割驴草,能不能掉到水里淹死、被狼吃了。毛驴抹了笼头跑了、我打了一下,就动了他们的心尖子。
“割驴草”,是爷爷奶奶为我开设的一门重要课程,永远不可结业。在爷爷奶奶眼里,毛驴才是他们的亲孙子。人们都以为毛驴又蠢又笨又倔又强,真是大错特错!每当我为它挨骂,它都是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它在爷爷奶奶面前无比顺驯,呢喃撒娇,对我动辄尥蹶子放屁。在它眼里我是驴,它才是人。
毛驴经常一动不动地琢磨我研究我,大概动了恻隐之心。有一回天黑了,我放完驴牵它回家,它把我引到一堆灰烬旁边,死活不走。我以为它在报答我,里面残留着烧过的毛豆或者青苞米。再是,毛驴有嗅同类排泄物产生排泄冲动的习惯。我低下头用手仔细扒拉,没把我吓死,原来是一堆烧的焦糊的死婴!
我只要看见一片好草,和毛驴一样垂涎欲滴,它竟如此伤天害理。
学校给生产队拣花生,放学后我顺路拔了一大筐节骨草,以为今天不用割驴草了。毛驴吃得有滋有味嘴唇发绿,奶奶非说不愿吃,叨叨咕咕地没完没了。我看没人为我说话,刚端起饭碗又放下来,c筐拿了镰刀,摸黑出了街门。
小西山一里地范围之内,青草像韭菜一样被我割了多茬。
我来到地东头,走进齐胸深的河水中间,抬高镰刀,割了一大筐芦草。
有天傍晚我实在割不到好草,只割了个平筐回来。我以为能蒙混过关,老叔看见后推波助澜:“驴今晚非饿死不可。”他拿了那把小镰刀、手电筒和麻袋,从后门出去。这让我想起父亲拿小镰刀时的情景,吓的躺在炕上大气不敢喘。半夜三更,老叔呼哧带喘地回来了,到生产队地边,偷割了两把鲜嫩的稗子。
有一天我到南岛子割了一大捆芦草,被潮水隔在对岸。天黑了下来,我怕耽误毛驴吃夜草,把草捆绑在身上,从闸门上颤颤巍巍地爬过来。
蜥蜴钻进我的裤筒里,更害怕它为了自救、和螃蟹断螯那样自断尾巴。螃蟹断螯死死夹住东西不放,蜥蜴的断尾在地上划来划去。传说蜥蜴的舅舅是毒蛇,它用断尾给舅舅写信,晚上前去报复伤害它的人。每当遇见蜥蜴断尾,我晚上非做恶梦不可,不是被“箭杆长虫”追撵,就是被窝里面钻进了蛇。
我不但没有家里的黑驴高贵,更没有两垅萝卜值钱。
北风呼啸的深秋,万物凋零寒气袭人,奶奶让我到黄茔边自留地里看萝卜。别人家的萝卜已经收获,奶奶说天越冷萝卜水分越足,放进窖子里少生芽子。她当年在马家当童养媳,深秋,恶公公和恶婆婆也让她到地里看萝卜。恶公公发了善心,在地里竖起三捆苞米秸子,让她躲在里面避风。她大概只有这点温暖没忘,也用三捆苞米秸子,给我搭了个窝棚。我腰上生个疖子,被裤腰带一勒,创面粘在裤子上。我每当解开裤腰带撒尿,就得咬牙切齿,连皮带肉撕下来。
那天早上,一场酷霜像下了场小雪,大地一片灰白。我一大早照样去看萝卜,光着脚走在霜地上,留下一行歪歪扭扭的脚印。大胡同子里的涓涓细流,流到南关沿进入南洪子。我双脚沾水被风一扫,脚背裂开一道道细密的口子,成了龟裂石,如同无数把小刀刮皮刺肉。不到上冻,爷爷奶奶决不往回收萝卜。
天气像该死不死的老病包子,刚要上冻收萝卜,南风一吹又还阳了,很让我沮丧。我无比羡慕炕上饭桌一样的同类,除了坟地里面的鬼,再是一头被锁在草地上的毛驴。我孤零零地望着它,它也孤零零地望着我,一双大眼睛里充满友善。毛驴拖着长长的缰绳,亲切地朝我走过来。它没走出多远,就被无情的缰绳拽回去。
天气预报明天有冰冻,爷爷这才收了萝卜。上冻后,我还得到山上搂草。
我的人生差了好几个节气,每年立冬才是我的“惊蛰”。潜伏在手脚上的“冻疮”,和蛰伏在土里的小虫子一样蠢蠢欲动,先是发痒接着红肿、溃烂。
寒冷的冬天到山上搂草,捆草仍是个大难题。三爷虽然在多年前发明了滑子,手冻孬了仍不管用。挑草回家过树趟子,草捆照样被挂散,被大风刮得干干净净,力白出冻白挨,回家还得挨骂。我生了冻疮的脚,就怕晚上脱鞋,连皮带肉地往下撕。奶奶用茄杆熬水给我洗,只对初冻的冻伤管用,对我半点不管用。
我的手背和脚背上,一块块冻疮伤疤,重叠成了一摞一摞铜钱。
惊蛰过后大地返浆,冻疮也要“返冻”,刺挠得更厉害。如果挠破冒脓形成溃疡,过了立夏还不愈合。这让我想起五爷,当初被我用树条子划拉脖颈子,刺挠得去投海。现在,我也领教了刺挠的滋味儿,一定是遭到了报应。
小西山人住家过日子,除了“吃粮烧草”,再是“吃油”。
家家户户过年杀猪,光储存猪大油还远远不够,大年三十还得用豆油炸地瓜角。活人没有这个口福,挂宗谱上供敬祖宗,缺了地瓜角就是大逆不道。国家实行统购统销政策,豆油都卖给国家供应城市,只分给社员豆饼喂猪。陈锡联将军担任辽宁省革委会主任,城镇每人每个月供应三两豆油,称“陈三两”。
家家户户在自留地里种了点黄豆,过了“腊八”之后,挑到农场榨油。
我和父亲在天亮前“小鬼龇牙”的时刻,挑着黄豆过了南洪子,越过大坝来到油坊。在滴水成冰的严寒中,前来榨油的人们,已经排出半里地长队。
冬天到山上搂草,拖着帘子不住地走,还感觉不出怎样冻脚。我穿着单鞋,在气温零下二十度的严寒中排队,一站就是几个钟头。开始,我的脚冻得像猫咬,后来没了知觉,成了木头。我和父亲挑着两瓶豆油和半块豆饼回家,已经冻的说不出话。我进屋放下豆饼和豆油,把手伸进热炕头上的褥子底下。
小西山人经常争论一些常识性问题,其中一条是“吃什么最香”。有人说大米有人说白面,有人说鲅鱼有人说猪肉,有人说饿了吃什么都香。呛呛来呛呛去,豆油还没挂上号,很让我失望。大伙儿都说是盐,不放盐吃什么都不香。
从一年级到六年级,我都和姐姐坐一张桌,是学生也是犯人。我不明白自己犯了什么错,无端被老师叫起来,站在黑板旁边。老师批评同学有两句常用的口头禅,一句是“添那个麻烦!”另一句是“挨了批评还不如吃棵大葱!”
如果把所有的“麻烦”变成实物,整座盐场都堆不下。如果是“大葱”,全盐场家家户户都不用栽大葱。老师的这两句口头禅,大部分用在我身上,我一想起来就后怕。我的后座是女同学赵立敏,很有音乐天赋,看过一场电影会唱里面插曲,歌词一个字不差,要不是腿有点儿跛,起码能进公社文艺宣传队。
《柳堡的故事》《天山上的来客》《红日》《芦笙恋歌》等电影中的插曲,她都会唱。那天晚上,公社放映队来盐场放映故事片《白毛女》。父亲领我看电影,我坐在他一双胶皮靴子上,看见他眼睛里泪光闪闪。第二天音乐课,老师让赵立敏唱电影《白毛女》中的插曲,她起身动情演唱《星星出来太阳落》。
星星出来太阳落,
我在黄家受折磨。
羊儿落在虎口里,
这样的日子怎么过……
我觉得自己比白毛女还苦,比落进虎口里的小羊还无助。我越不受待见越孝顺。我放学回家,只要爷爷奶奶拾草赶海没回来,我放下书包就去迎。冬天下大雪,父亲到生产队给牲口挖雪。我怕他掉进路边井里,用铁锨给他挖开一条安全小道,自己差点掉进去。夏天蚊子多,我成宿半夜地给全家人扇凉赶蚊子。
奶奶给我摘了根黄瓜,我在手里都拿蔫了,只等妈妈回来咬第一口。爷爷去盐场小卖店买麻花和糖,给我的一份我舍不得吃,留给妈妈。妈妈象征性地咬一点点,说:“我打你挺狠。”我说:“你是为我好。”妈妈说:“你得长记性。”
奶奶夸我:“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爷爷夸我:“马六神出好人。”
同样让我终生难忘的,也是夕阳将老李大河和远远近近的景物涂成耀眼的橘黄色,形成了颜色记忆。不管我身在何处何种境遇,每当看见这种颜色,就想起夕阳映照下的家乡,远远近近的屯落。还有北海头的夏天,那清澈的海水和湛蓝的天空,洗净我心底沉积的灰垢。山坡上翠绿的沙溜草、大片驴耳豆和绚丽的狼毒花,悬崖上的黄花菜和一簇簇蓝色的桔梗花,让我对未来充满了憧憬。伴随潮起潮落,“羊鼻子”上面的树丛中,传来一片“蝈蝈”欢快的鸣叫,响铃般拨动我的心弦。只有父亲,把对我的人生忧虑深深地藏在心底。他的理想抱负,和现实格格不入,对改变自己的处境和为子女提供成长环境,都无能为力。
他在我身上看不到任何希望,最多对我报有针尖那么点儿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