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对对深不可测的眼窟窿里,盛满深深的悔恨和向往。人骷髅和马骷髅,都面朝西伯利亚方向,年深日久持之以恒地眺望家乡。父亲再往前走,骨殖渐渐稀疏直至消失,羊草生长茂盛。在大草甸子上遇见狼不能逃跑,否则得遭狼撵。
见到骨殖不能跑也不能喊,更不能回头张望。否则骨殖还阳站起来,一直把人撵的瘫倒在地,招来小鬼抬到阴曹地府。后面突然响起一片骨节组合的“咔咔”声,父亲忘记禁忌回头,只见一片片骨殖站立起来,分别组成人和马的骨架。缺胳膊少腿凑不齐的骨殖,有的组合成三条腿的马,有的组合成一条腿的人,有的组合成人不人马不马的怪物。“得得”的马蹄声,骨头架子的“吱吱嘎嘎”声,铜圈铁器的滚动和碰撞声响成一片。散落在远处的骨头棒子,折跟头打把式拼命追赶。一具具骷髅头连蹦带跳飞快滚动,加入到缺失的骨架当中。
人和马的骨架刚组合完整,“乌拉”一声“稀里哗啦”地散架,成了乱七八糟一大堆。一时间乱了套,人和马的骨殖找不到原配,胡乱组合。有的人胳膊配马腿,有的马配两条人腿。有的马顶着人骷髅,有的人长着马骷髅。
一群群非人非马的怪物跌散、再组合再爬起来再跌散,直至成为一堆堆参差不齐的柴火。“乌拉乌拉”的叫喊声一点点消失,一堆堆柴火无影无踪。
大草甸子上离奇古怪的事情太多,父亲从不可思议直到以为常。不管神灵鬼怪和野兽,都斗不过人……父亲突然感到两只手脖子越来越沉,费劲才能抬起来,一看又目瞪口呆!两只手脖子上,各套了几个沉甸甸的铜圈。是他昨晚上睡梦中无意中套上去的,还是什么精气给套上去的。铜圈一样大小,每只手三个。
肖米诺夫和他的士兵们,早知道有今天的结局,也许不会在别人国土上横行霸道。肖米诺夫!你来撵我呀!老毛子!快回你们的西伯利亚去吧!
父亲一抬头,不由倒吸一口冷气!一具高头大马的骨架,矗立在他面前。马背上驮伏一具人的骨架,如同被精心摞上去。马的胫骨和头骷髅,从肩胛处齐刷刷掉在地上。马的四根腿骨支撑人的身子骨,人的盆骨架在马的肩胛骨上。人的腿骨掉下来,仿佛费了好大劲没摆上去。人的头骷髅倒置在马的肩胛骨颈窝处,似摘下脑袋演杂耍本末倒置,再没拿下来。据说只有司务长摆脱了群狼,逃回西伯利亚老家。哪有的事。司务长只是躲过群狼的饕餮,人和马的骨架如何一直站立着,也成了迷。父亲刚要走近,骨架“哗啦”一声坍塌,成了一堆柴火。
父亲一阵猛跑,再不敢回头。他离开了诡谲之地,气喘吁吁停下来。他一抬头愣住:一个戴黑礼帽、黑墨镜,身穿黑长衫的“狼探子”,站在面前。
鲁一次郎一身三职,律师是掩护,实际上是日本“关东洲警察部”密探。他的同事都不知道,他是日本特务头子土肥原贤二麾下的秘密间谍。复县永宁小西山的董希录,在日本“关东洲”埋设地角石,也埋下颠覆大日本统治的祸根。他公然侵占大日本国土,向日本国宣战,是继“抗日放火团”之后,发生的又一起重大抗日事件。大连是鲁一次郎的家乡,他是地地道道的大连人。他背叛国家和民族,对日本人忠心耿耿,死心塌地为日本人服务,为了把“关东洲”划为日本国版图而丧心病狂。“庆父不死鲁难未已”,他是个死心塌地的卖国贼和大汉奸。董希录在“关东洲”埋地角石,也掘了他家祖坟,必置死地而后快。他手上沾满了抗日志士鲜血,一旦改朝换代必被清算。当间谍特务的都没有好结局,他必须铁了心做汉奸。他要亲手抓到董希录,押回日本“关东洲警察部”。
他要用在日本学过的法律知识,以此做为案例,在“关东洲”范围内进行一次大清洗,将所有埋设“地角石”之类的人绳之以法,像破获“抗日放火团”一样一网打尽。他还要在“关东洲”创建一部具有本地区特色的日本国法律,在满洲国全面推广。他曾经翻山跨海,侦探缉拿过许多抗日志士,从来没失过手。他把他们带回旅顺监狱,受尽了酷刑,用皮鞭抽用烙铁烙坐老虎凳灌辣椒水上绞刑架喂狼狗。他一来到大草甸子上,心里空落落没有底,太阳一落分不清东南西北,像掉进墨汁里的甲虫,挣扎不出黑暗。白天他也辨不清方向,蒙头转向。
他对父亲说:“我是抗联,你别害怕。你今年多大了?家住哪个屯?”父亲找的就是抗联,惊喜地说:“我就是去找抗联的,十六岁,家住张老万屯。”
他又问:“你爹叫什么名字?”父亲说:“董希录。”他不动声色地端量父亲,自言自语地说:“董希录的儿子都这么大了,不杀怎么得了。”父亲惊出一身冷汗,问:“你就是鲁一次郎?”鲁一次郎换上一副笑脸,说:“你带我去你家,我带你们全家一块儿回大连,走。”父亲没动,说:“我不去。”鲁一次郎凶相毕露,掏出手枪对准父亲:“你不去我就打死你,斩草除根……”
没等鲁一次郎扣动扳机,父亲扑上去,死死抓住他那只拿枪的手。鲁一次郎猝不及防,“砰砰”几枪,子弹射向空中。他虽然正值当年,几天几夜没吃东西。父亲虽然未成年,昨天吃了几个粘豆包一个天鹅翅膀,抵偿了力气的不足。
两个人气喘吁吁地僵持。鲁一次郎说:“我是吓唬你,快把手松开。”父亲一使劲把枪夺下来,对着他一扣扳机,枪没响,没有子弹。鲁一次郎说:“这是把空枪。你和我一块儿到喇嘛店,坐火车回大连。”父亲和他拉开距离:“回大连干什么?”鲁一次郎说:“你要是跟我干,你爹的案子就了结了。”
父亲问:“我能干什么?”他说:“杀人。”父亲说:“我不敢。”他说:“你刚才已经对我开枪了,还说不敢。你能杀一个人就能杀一百个人,杀上了瘾,不杀人还难受。”看父亲犹豫,他继续诱惑:“大草甸子到处是狼和胡子,你爹真会找地方。我看你是个人才,先送你去日本留学,回来后跟我干,保你荣华富贵。”父亲说:“给日本人做事,是帮别人打自己人,我死也不当汉奸。”
鲁一次郎苦口婆心地劝说:“杨靖宇和赵尚志都是好汉,死了千古留名。他们不是日本人打死的,是中国人。中国人多不抱团,日本人少心齐。张学良三十万军队,还有飞机大炮,让两千日本人缴械占领东三省,成了光杆司令。蒋介石那么多军队,见了日本人望风而逃。汪精卫才是个人物,他不成立满洲国,中国就得灭亡。一百多年前,大连是个叫青泥洼的小渔村。日本人从老毛子手里接管之后,从大广场向四外修建了大山通、奥町、敷岛通、山县通、东公园通、萨摩町、播磨町、越后町、西通、骏河町、十条大道,又划分为三十三个町区。我住在中心区浪速町,大楼店铺啊路灯啊楼前广告啊,繁华热闹得如同日本大城市银座、法国的巴黎。日本人还在浪速町修建了门式街灯三十多座,每座铜门上都悬挂二十五盏白色圆形玻璃灯。每到晚上,灯光映照大街,两旁商家的霓虹灯五光十色,整个街区一片灿烂。日本人都来逛夜市,整条街上都是歌舞之声,我先带你回去开开眼界。日本人还给咱修建铁路、码头、医院、学校和工厂。把城市给老毛子还不如给日本人。回大连,我送你到日本留学,娶日本娘们。”
父亲说:“我不会胳膊肘朝外拐,帮日本人祸害中国人,让人戳脊梁骨。”鲁一次郎说:“这不是胳膊肘朝外拐,是对自己好。坐轿车比坐牛车好,住小洋楼比住小趴趴房好,吃香喝辣比吃糠咽菜好。大连的张本正和刘雨田都是万贯家财大财主,全给日本人做事。刘雨田还卖了家产,给日本人买飞机呢。”
父亲假装被说服:“你不能变卦,把我杀了?”鲁一次郎说:“我把枪都给你了,还能说话不算数……”掏出一把锋利的匕首猛地扑上来,刺向父亲。
父亲早有防备,一闪身躲过。他从橡皮筋上扯下一粒子弹,“哗啦”一声压进枪膛,瞄准鲁一次郎。他磕磕巴巴哀求:“兄、兄弟、你别开枪,我、我确实为你好……”把匕首递过来,“我把匕首也给你,你放心了吧?”
父亲彻底看穿鲁一次郎的阴谋,靠近就得被杀死。他第一次杀人,两手哆嗦,怎么也扣不下扳机。就在鲁一次郎扑上来的刹那间,他使劲扣下扳机。
父亲握枪的手一震,没听见枪响,耳朵“嗡”地一声。鲁一次郎捂着肚子,慢慢瘫倒在地上。他一次次挣扎想站起来,都失败了。他递过匕首:“你不打死我,狼也得把我吃了,你给我个痛快的吧……”父亲想起张先生“除恶务尽,树德务滋”的教诲,绝不上当。他解下橡皮筋上另一发子弹,压进枪膛。
鲁一次费劲掏出几叠带血的老头票:“这些都给你,拿着。”父亲说:“你自己留着吧。”他用枪瞄准鲁一次郎脑袋,“砰”地一枪将其爆头,提着空枪转身猛跑。鲁一次郎死也没想到,他让父亲杀的第一个人,竟是自己。
他丧心病狂卖国求荣建功立业千里迢迢来大草甸子捉拿董希录,竟被他初出茅庐的儿子所杀。父亲也没想到,他杀的第一个人,就是大汉奸鲁一义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