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带着三个孩子在季霖庭家吃完饭出来,太阳已经偏西。她以为爷爷去了大林家店,雇车到南碱沟拉羊草,赶紧回家收拾柜子,准备装大铜钱。她刚走到家门口,看见南碱沟方向燃起了熊熊大火,滚滚浓烟遮住了半边天。
她一估摸感到不对劲,赶紧对着屯子凄厉地大喊:“不好了!董希录出大事了!”“老酒糟”听见之后,赶紧和季霖庭召集屯里的男人们,骑马去往南碱沟。大家来到南碱沟之后,只见羊草一根不剩,活物一个不留,全被大火烧成灰烬。漫无边际的大草甸子上,落下厚厚一层黑雪。远的草平线上,大火长驱直入,浓烟滚滚向前,一路向嫩江前进,一路朝双阳河泛滥,一路席卷喇嘛店。
南碱沟一座座马架窝棚般的羊草码子,变成一坨坨灰烬。一座座几人高的羊草垛,变成一堆堆灰烬。一望无际的羊草,被一望无际的灰烬覆盖,还有群狼被烧成的焦炭。硝烟散尽,乳白色的蒸汽仍透过灰烬,“呼呼”地向上升腾。
空中似有许多看不见的人,从仍在燃烧的狼粪里,拉出一缕缕袅袅烟线。大伙儿在一座水泡子旁边,找到浑身焦黑肿胀、黑鬼一样的里城人。季霖庭看里城人被烧焦,顿时大放悲声。他高一声低一声地痛哭,比狼嚎还瘆人。
人们脱下几件大皮袄,把里城人从头到脚裹严实,用绳子捆结实,不让里城女人和孩子看了伤心。“老酒糟”当机立断,把人拉到张老万坟,打夼子直接下葬。季霖庭等人坚决反对,无论如何得让里城人的老婆孩子看上一眼。谁知刚挪地方,里城人活了,在皮袄里面闷声闷气地骂“妈拉个巴子”。大伙儿赶紧解开绳子掀开皮袄,里城人只被大火燎了层皮,被烟呛昏。幸亏他在里面呼喊,否则没等到张老万坟,没被烧死呛死倒被活活闷死。大伙儿赶紧把他拉回家。
羊草码子变成一片片大水泡,在爷爷身上烙一层揭不掉的大铜钱。奶奶从头到脚给爷爷糊土豆泥,消肿拔毒。她熬了一锅绿豆萝卜汤,隔一会儿让爷爷喝一大碗,既清肺又解毒。宋先生给爷爷浑身涂满一层獾子油,用鸡蛋清调白酒治疗烧伤。除了外敷土豆泥再是喝绿豆萝卜汤,奶奶什么都不信。
爷爷只相信奶奶的调理,宋先生变成转世华佗都没用。他喝了三天绿豆萝卜汤,嗓子清了。奶奶给他外敷十天土豆泥,全身结痂,像打了层厚厚的袼褙。
正月十七收拾完供桌,年已经正式过完。南碱沟的群狼和周边的友邦,被爷爷一把大火烧成了灰灭了种。边外人认为,里城人起早贪黑打光南碱沟的羊草,除了卖钱发财,主要是为张老万屯除害,也为方圆百里的百姓除害。爷爷听了很受用,这羊草烧的值头。前来看望他的人推不出门,奶奶接应不暇。
季霖庭做里城人的讲解员,把董希录说的神乎其神。爷爷成了人人崇拜的大英雄,大草甸子上的神人,烧伤还没彻底痊愈,又被按到火堆上烤了一遭。
人们好心好意来看他,爷爷烦透了,既不能给脸色看,更不能往外撵。哪怕整个林甸县的人都来看望他,颂扬的话说的再多再好听,也没有一捆羊草值钱。白白搭了工夫不说,还费了两麻袋瓜子,每天在地上收获几层唾沫。
伤还没好利索,爷爷就要下地。那天,奶奶刚出去没看住,爷爷赶紧从炕上下来。他全身像掸完油刚绷紧的新窗户纸,一动弹,把没脱落的伤痂抻裂,一丝丝往外渗血,洇透了衣裳,像被小刀一道道划开一样钻心地疼痛。
爷爷虽然下不了地,但是在炕头上,照样可以挣外快。他让季霖庭赶车去大林家店,买回三百斤青麻,在炕上搓绳子。季霖庭一正月没出去拉胡琴唱曲儿,快憋成哑巴。南碱沟的群狼被里城人灭了种,也断了他往外跑的由头。
季霖庭怀念有狼的日子,全屯人都拿他为重,指望他外出办事,想去哪儿去哪儿。他整天“嗖嗖”地南一趟北一趟,谁都没把他当成瘸子。现在,他足不出户人不出屯,成了瘫子。里城人求他买青麻,乐的他连蹦三个高,拿了钱赶车就走。他去了二十棵杨树,一连唱三天曲儿,早把买青麻的事儿忘到脑后。
“老酒糟”以为季霖庭被火里逃生的残狼吃了,和左金堂骑马找了两天。第四天傍晌,季霖庭正坐在街上唱的来劲。“老酒糟”和左金堂骑马找来,连推带搡把他拽出人群。他连连作揖告饶,“老酒糟”才没踹烂他的老胡琴。
他们买了 一车青麻回去,爷爷连搓八天八夜,搓了三百根麻绳。
季霖庭将功赎罪,自告奋勇要去大林家店,为里城董希录卖绳子。奶奶怕他没正事,一拉胡琴唱曲儿把什么都忘了,没答应。季霖庭找菜刀要剁手指头,爷爷只得依了他。为表明不会因为拉胡琴唱曲儿耽误正事,他回家拿来老胡琴,押在里城人家里,装好了绳子,赶车去大林家店。
大草甸子被大火烧的焦黑,季霖庭连道都找不准。他赶着马车一路走一路琢磨,自己活到五十岁,头一回琢磨过日子的事。里城人一把大火把南碱沟群狼烧成绝户,也把大草甸子烧成大黑甸子,偏偏没烧死自己,这不是天神是通条啊?别说里城人活蹦乱跳,也别说在炕上养伤,瘫在炕上也能赚大钱,吃香喝辣穿金戴银,财神抢着上门。再想想自己,一辈子铺不上炕席,过年吃不上一顿掉蛋儿饺子,娶个半人半鬼的老婆,大人孩子跟着受苦遭罪。说白活一世是好听的,实际上和没活过一样。里城人说,他们那里是“打鱼摸虾,饿死全家”,他季霖庭是“拉胡琴唱曲儿,穷的掉底儿”。他一边走一边揶揄自己。
天说阴就阴,纷纷扬扬下起了雪。焦黑的大草甸子,顿时白茫茫一片。边外的冬天,下雪像财主家吃大米白面,家常便饭。王八犊子!这回不知道骂谁。
林甸是个人烟稀少的小县城,几十年来,被胡子土匪祸害的鸡犬不宁。大小股绺子,劫道的棒子手,蹲高梁根绑票的,三五成伙砸黑窑子的,抢劫马匹民财的,种类不可胜数。大林家店街北的永合公、五撮房和街东、街南、街西以及与邻县交界处的一些小自然屯,都有人当胡子。人们称此地为“九反之地”,“雁过拔毛”。民国年间和伪满初期,街里大商号买卖家和有钱的大粮户去齐齐哈尔、泰康、安达等地办货、卖粮,必须雇炮手和保镖,否则中途必被抢劫一空。
此时兵匪难分,有钱的财主也通匪,背着钱褡子给胡匪上子弹。不管是民国的自卫团、伪满讨伐队,还是警察署剿匪,都与大小股土匪通气。所谓的“剿匪”,离土匪三四里地朝天上放空枪,实则给土匪报信逃跑。官兵以打胡子为幌子,进屯骚扰欺压百姓。一些不法地主商人五马六混之人,也和胡子勾搭连环。
季霖庭赶车来到大林家店,已经到了下半晌。雪越下越大,没了车轴。他到几家店铺里面卖完了绳子,共卖了五千多个大铜子儿,装了沉甸甸一口袋。
以前他没有钱,从来不怕劫道也不怕胡子抢。现在他带了这么多钱,心惊胆战前后观望,看每个人都像胡子和劫匪,不时偏一下头躲刀,赶紧赶车回家。
雪一直下,又刮起大风。里城人称大风雪是“冒烟灌子”,边外人叫“大烟泡”。他赶车没走多远,怕半道冻死,又折回来。他在大草甸子跑了大半辈子,从没带这么钱在外面过夜,牵马刚要进一家大车店,又犹豫了。他背着沉甸甸的一口袋大铜钱,和十几个车老板住在一铺大通炕上,明睁眼露是在招贼。别说钱被偷了没处找,当面抢劫他也不敢反抗。他灵机一动,在道边停下大车。四外白茫茫一片,一个人没有。他解开马鞍子,把沉甸甸的钱口袋藏到里面,松开几个肚扣,谁都看不出来。他正为自己的聪明得意,一想还不行,到了大车店人宽衣马卸鞍,还得露馅。再说马鞍子里根本不能藏东西,马一动弹就脱鞍掉下来。
他钻到车底下,把钱口袋绑在底梁上。他做完这一切,才赶车住进大车店。他酒足饭饱之后装作出去冒雪溜食,只见大车上面覆盖厚厚一层雪。除了老天爷、他和哑巴牲口,任何人都不知道车底下藏钱,这才把心放回肚子。
晚上,十几个人挤在一铺大通炕上,烤火,抽烟,说俚语讲荤话。说是长夜难熬,一袋老蛤蟆头旱烟抽完,有人眼皮粘在一块儿。有人认出季霖庭是唱曲儿的瘸子,让他唱曲儿。没了老胡琴他也丢了魂了,勉强唱了几口《断桥》:
骂了一声狠心的夫,
全然不顾以往当初!
曾记得搭桥借伞
珍娘与你成夫妇……
他一段没唱完,听见自己打鼾。高一声低一声的鼾声,像夏天雨后蛤蟆叫泡子。一个白胖伙计从门外悄悄进来,给客人掖被子,挡好炕洞门,吹灭洋油灯。季霖庭睡觉,从头到尾都在做梦,梦里都在拉胡琴唱曲儿,说的唱的都是白天的所作所为,比唱堂会还精彩。他今晚做梦,把白天赶车到大林家店替里城人卖绳子,遇上大雪回不去屯,如何住大车底下藏钱,连说带唱半点谎不撒。
胖伙计生着一张面瓜脸,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比女人还秀气,一根胡子没长,没有喉结,住店的客人都以为他女扮男装。他是戏迷也是惯偷,哪位客人带没带钱带多少钱放在什么地方,他那双秀气的大眼睛一斜楞,知道个八九不离十。
每当半夜三更客人们熟睡之后,他将贵重东西和钱物偷出来。客人们有个头疼脑热,他端水喂药像伺候亲人。他经常半夜三更来到马厩,解开缰绳把客人的马放走。他悄悄回来,再装作提着马灯出去查夜,接着大呼小叫:“马抹龙头啦!”他骑马跑到天亮,满头大汗地把马牵回来,丢马客人无不赏钱感谢。
被他偷了钱的客人不想活了,他不但掬一把同情之泪,还自己拿钱接济。大车店因为他而客人爆满,店主加倍给他工钱,他也成了远近闻名的大好人。
面瓜脸有滋有味地听瘸子梦中唱曲儿,听到最后,都是瘸子白天干的事。他本想半夜三更以烧炕为幌子,偷走山羊胡子褡裢里的铜子儿。
如果瘸子真在大车底下绑了一袋子钱,他就放过山羊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