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年腊月三十天没亮,窗外火光闪烁,窗户纸直抖,“咚咚咔咔”燃放“二踢脚”。自从被南碱沟群狼封门,节不像节年不像年,日子更不像日子。大年三十,人们窝在家里,听外屯此起彼伏燃放“二踢脚”,请神回家过年。
今年腊月三十天没亮,外屯开始“请神”,张老万屯仍静悄悄地没有声音。躺在新炕席上铺着新褥子盖上新被,季霖庭一夜没敢睡觉。他以为误闯金銮殿上了皇帝龙床,惶惶一宿没敢合眼。全屯托里城人的福过个好年,不能一点动静没有。他要起大早带个头,放“二踢脚”请神。他挑出几只“二踢脚”药捻子,用手捧着来到院子里。他点燃一根香,用两根手指头捏住一只“二踢脚”,用香火一触,“咚——咔”,在手里响了。他一只手顿时没了知觉,幸亏没把嘴崩烂,否则吃不上晚上这顿掉蛋饺子。他刚想回屋往手上抹洋油,“咚——咔”一声。原来,屯南董希录开始请神了。他回屋对着油灯观察,一只手并无大碍。
季霖庭不敢用手拿,把“二踢脚”栽在地上点燃。他捂着耳朵躲到墙根下,成功腾到空中炸响。下一个“二踢脚”被他用香触倒了,崩到门上。他点燃最后一个“二踢脚”,半天没响。他以为药捻子卡了,刚拿到手里“砰”地响了。
他手掌漆黑,虽然没被崩掉,比崩掉了还疼,顿时笑的上气不接下气。
他望着灯笼杆子,红红绿绿的对联和刻彩,心里放开了“二踢脚”。这一切,没有半点是自己挣来的,都是里城人白送、帮他张罗起来的。他心里没有底,抬脚想去屯南。董希录昨天告诉他,大年除夕必须在家里守岁,守着老婆孩子一家人,守着宗谱和先人,守着一年好运气。他站在街门口,往屯南望去。
“呼呼”的蒸气,从杨家房顶往上升腾,里城家做好嚼古了。他回到屋子里,屯中“二踢脚”此起彼伏炸响。老婆和闺女正在做饭,豆腐炖泥鳅鱼,大米稀饭,白面馒头。他点燃一炷香,对着宗谱拜了三拜,恭恭敬敬插在香炉里。
爷爷把三根柞木杆子接在一块儿,竖起高高的灯笼杆子,准备用滑轮把大红灯笼拽上杆子顶。除夕晚上,他不但让红灯笼照耀南碱沟、方圆百里大草甸子,也让远在天边的老家小西山人都能看见。他在街门口和家门口各横放一根柞木杠子,给回家过年的祖先做栓马桩。他在院子里撒一层羊草,给祖先喂马,然后请神。他还用红纸糊了只“风火轮”,让列祖列宗踏着风火轮来大草甸子过年。他在街门口燃放三个“二踢脚”,烧了一刀纸,跪在地上,朝里城老家方向磕了三个头,默念:“列祖列宗,不孝后人在边外落下脚,来这里过年吧。”
爷爷又朝张老万坟方向磕了三个头,请杨老八一家老小神灵,回家过年。
奶奶在供桌上摆了十碗供品,盛满丰盛的菜肴,雪白的大馒头。她特地做了一盆鱼丸子汤,盛满一碗,供在杨家宗谱声,杨家宗谱一抖。她以为供桌上去了耗子,一看,那碗鱼丸子汤干干净净。她以为父亲偷吃了,一看,父亲躺在炕上被窝里睡觉。
奶奶以为爷爷吓唬她,爷爷请完神刚进门,把用秫秸夹着的一张烧纸放在供桌旁边,这是诸神归位的见证。爷爷在大红灯笼里栽上蜡烛,提到院子里。
奶奶以为季霖庭一大早进来闹妖,更不是。她不动声色,又盛了碗鱼丸子汤,恭恭敬敬放在原处,悄悄藏在灶火坑暗影里。片刻,供桌前有喝汤的声音。
杨家宗谱又“哗啦”抖了一下,扇落一截香灰。奶奶到供桌前一看,一碗鱼丸子汤干干净净。她又盛满一碗鱼丸子汤摆好,跪在地上祷告:“杨家先人喝个够,这里永远是你们的家,一家老小好好过年,董希录为你们杀狼报仇。”
奶奶到院子里拿鲤鱼进来,父亲站在外屋地“叽叽咕咕”说话。奶奶问:“你和谁说话?”父亲说:“一个白胡子老头。”奶奶问:“他和你说什么?”父亲说:“他说马上搬家,再不回来了。”奶奶问:“你看见了吗?”父亲指杨家宗谱说:“白胡子老头钻到后面去了。”供桌上碗里的鱼丸子汤,一点没动。
爷爷刚进来,“哗啦”一声,杨家宗谱掉下来。他以为后墙透霜,过年烧火旺,墙皮发酥铆不住钉子。他重新往墙上钉钉子,仍挂不住宗谱。奶奶把刚才的事悄悄告诉爷爷,说杨家老小已经离开了。爷爷看董家宗谱一直没掉,信神有神在吧。他卷好杨家宗谱,连同供品香烛纸码,挑到杨家坟地。他在坟前摆好供品,烧了几刀纸和宗谱,放了三响“二踢脚”。一道白光,在爷爷眼前划过。
屋子里焕然一新,布置和摆设全按里城小西山家里原样。墙上和天棚糊了花纸,墙上贴着“松鹤延年”“五子登科”“薛礼征东”“鲤鱼跳龙门”年画。地上是青砖铺面,炕上铺着新苇席。炕梢放置新添置的炕寝,上面叠一垛崭新的被褥。炕中间糖果盒里,装满糖果、麻花、崩豆等零食。奶奶把三个孩子收拾的干干净净,穿的里外三新。边外天冷,怕孩子冻坏脚,地上放着三双爷爷在大林家店买的半腰皮靴。姑姑打扮的花团锦簇,头上扎着鲜艳的红绸布。父亲穿一套洋学生衣裳,更像个少爷秧子。奶奶告诉三个孩子,从现在到初二晚上“送神”前,开门关门来回走路,要轻手轻脚,不能大声说话,不能骂人,神位上的列祖列宗都在看着呢。爷爷在酒杯里斟满酒,敬给祖先,点燃一柱香插进香炉。
大年三十这顿晌饭,也按小西山习俗,大锅煮肉、煮血肠烩萝卜片子。奶奶炖了排骨酸菜,拌白菜心。在小西山过年吃粳米,在边外,全家人头一次吃上了雪白的大米饭。在老家吃小鸡炖老牛肝蘑菇,在边外吃山鸡炖猴头蘑菇。
奶奶说:“福子,给你爹倒酒,你也喝一盅。”爷爷高兴,头一回给了父亲一个笑脸。虽然没和季霖庭挑明,董家要和季家结亲家,因为他们是高攀。穿一身新衣裳的父亲,像纸扎的替身,哪像准备成家的男人?他脸上没有一丝笑意,小脸勾勾好像谁欠他金元宝。爷爷昨天对他进行隐形考试,扇了一个大耳刮子踢了一靰鞡头子。他记吃不记打,嘴里含块肉仿佛蒸不熟嚼不烂。他本该捏着酒壶脖儿拿出火盆,再斟满酒盅。他手拿小小酒壶,如同抱着个几十斤重的大酒坛子。他左手哆哆嗦嗦地扶不住壶嘴儿,右手去托壶底儿,烫的差点扔进火盆。
他龇牙咧嘴托住壶底,前胳膊肘放低后胳膊肘抬高,倒了几下没倒出来。他后胳膊肘又抬的太高,酒壶里的酒溢出大半,顺桌子淌了一炕。他一失手,酒壶掉在桌子上,等扶起来已经淌的干干净净。他筋鼻夹眼,准备挨大耳刮子。
爷爷亲自下地拿抹布,把桌子和炕上的酒擦干净。他倒满酒壶栽进火盆里烫热,给奶奶和父亲倒酒,再给自己的酒盅倒满。父亲不知感动还是劫后余生,嘴瘪了几下。奶奶说:“看上去是绿的,吃起来是红的,吐出来是黑的。”
爷爷猜了半天没猜出来。奶奶说:“福子猜。”父亲说:“西瓜。”爷爷觉得父亲还有两下子,再说对联都是他写的,一口干了一盅酒。他以为父亲能为他倒酒,奶奶也不住暗示。父亲什么都没看见,光顾自己闷头吃肉吃血肠。
奶奶又说:“一溜十棵树共栓十条牛,福子,几棵树几条牛?”父亲这才想起一盅酒没喝,端起来一口喝了,呛的一个劲咳嗽。季霖庭一瘸一拐从外面跑进来:“董老弟,不好了!”爷爷猛地下炕:“什么事儿?”季霖庭脸都白了:“狼探子进屯了!”爷爷问:“在哪儿?”季霖庭把爷爷拉到院子里,悄悄说:“是咱屯人,还经常见面。”爷爷吓了一跳,转身去拿大钐刀:“是谁?劈了它个臭鳖羔子!”季霖庭拉住:“你别属二踢脚的点火就着。我看你是个敢作敢为的好汉,能担事,所以才和你说实话。咱屯老酒糟,是南碱沟的狼探子。”
爷爷埋怨:“大过年的胡说八道,出人命怎么办?”季霖庭悄声说:“我看见好几回,老酒糟后腚长根狼尾巴。”爷爷说:“他长了狼尾巴我用刀剁了他,没长我剁了你。”季霖庭一口咬定:“他要是没长,我自己拿刀抹脖颈!”
爷爷不顾奶奶阻拦,和季霖庭去“老酒糟”家。他把正在喝酒的“老酒糟”按倒,扒下棉裤,哪有什么狼尾巴?“老酒糟”知道是季霖庭闹妖,气的火冒三丈,出门找季霖庭算账。季霖庭说“老酒糟”是狼探子,报复几天被他扇了大耳刮子之仇。季霖庭一瘸一拐地在前面跑,“老酒糟”醉醺醺在后面撵。
全屯男女老少都出来看热闹,一个个笑的直不起腰。南碱沟没闹狼时,大年三十这顿晌饭,季霖庭都得闹妖,逗全屯人欢乐。季霖庭也提醒爷爷,南碱沟的群狼不会轻易对他服软。那些狼心狗肺的东西,时刻都琢磨怎么吃人。谁占了南碱沟,群狼和谁势不两立,有人没狼有狼没人。估计,花脸狼该出世了。
爷爷根本没往心里去,大江大海都闯过来了,不信能在小河沟里翻船。
“春打六九头,九九就使牛”。在里城老家,这个时令已经开始备耕,整地,往地里送粪,“春分地皮干”趟春垅。在边外大草甸子,冬天仍在抗衡较劲,赖着不肯离去。年好过节好过,日子不好过。过年吃喝扯淡长懒肉,耽误干活。他本打算过了正月十七,收拾完供桌再去南碱沟。他和马场说好,过了正月十五到南碱沟拉羊草,要提前拆了羊草码子垛成垛。他心盛得不行,恨不能马上去南碱沟。卖羊草有了钱,赶快买车买马买犁杖,起早贪黑开地,按节气播种。挂锄之后,他要盖十间青砖到顶的大瓦房,秋后娶儿媳妇。他这几天顿顿大鱼大肉吃着,一天两遍烧酒喝着,哈欠连连只想躺着,正月初五,说什么也得去南碱沟。
他半夜醒来再也睡不着觉,摸瞎黑起来,吃了块年糕走出家门。今年是用不上大钐刀了,他用亚麻袋子包了只大猪肘子。狼祸害人是让人逼的,哑巴畜生也知道好赖。狼多肉少,他要猪肘子送给狼王,是对群狼陪伴他一个冬天的回报。他更感谢群狼给他面子,让张老万屯过个消停年,人们把他当神敬着。
大草甸子被霜雪覆盖,一望无际没有一个活物,只有他一个人扑腾。
当那个人类拆了上百座羊草码子,拉走几十车羊草,到大林家店卖钱置办年货,群狼的心被彻底伤透。它们来到屯南,见那个人类一家吃香喝辣。他是群狼的骗子,把我们一步步引上绝路,彻底霸占我们的家园。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共享天伦之乐,无不在群狼的觊觎之下。群狼趁爷爷奶奶去季家,吃掉三孩子,让他们过不去这个年,都因为狼王的犹豫不决未能实施。经过几天展转思量,狼王仍确定了与那个人类井水不犯河水的关系。如果他从此后不来南碱沟,不再破坏羊草码子,它们仍与他相安勿扰。如果他赶车拉羊草卖钱,必和他血拼到底。
屯南刚亮灯,群狼马上有了觉察。爷爷一到南碱沟,被刺鼻的腥膻味儿熏的直迷糊,发现身前身后都是狼。群狼簇拥着他,一步步把他逼进南碱沟深处。
那些熟悉、温顺的面孔,此时变得凶狠狰狞。那条曾被他羞辱、扯着尾巴甩飞的狼王,威严地站在群狼中间,轻蔑而冷峻地看定他。远远近近的狼,虎视眈眈地怒视他。他后脊梁一阵阵发凉,不由地打个寒战。他手里只有拿着大钐刀,在群狼眼里才是凶神恶煞,没有大钐刀,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爷爷哪怕手里握把渔刀子,也不算赤手空拳。他不是送来个猪肘子,而是送了块活肉。他天真地以为,群狼就像小孩子,撒娇放赖使坏是家常便饭。打个巴掌给个甜枣吃,吓唬吓唬拿话哄哄就没事了。他拿出猪肘子,故意显摆一番,再扔给狼王,说:“东西不多,你看着分吧,可别打起来啊,我得回去雇车拉羊草了。”
爷爷想打马虎眼溜走,群狼看都没看一眼猪肘子,一动不动地怒视他。他刚要挪步,狼王一个高跳到前面堵住去路。它嘴巴往地面一杵,“呜——”地一声长嗥,群狼“呼啦”一下缩小包围圈。后面的狼和两边的狼绕到前面,封住半月形缺口,爷爷插翅难逃。包围圈一步步缩小,只给留下饭桌大小一块地方。四面八方,一对对阴鸷的眼睛死死盯着他,嘴里喷出一团团腥膻的热气。
天空是个恶婆婆,动辄颐指气使。太阳是个受气的小媳妇,大气不敢出。除了群狼 “吭吭”的喘气声和“砰砰”的心跳声,半点声音没有。无边无际的大草甸子静止不动,蓝黑的天空似要降下一场黑雪。爷爷知道,死到临头了。
他彻底认透了群狼的吃人本性,为时已晚。季霖庭深谙群狼的凶残、狡猾和乖戾,多次忠告和提醒,都被他当成耳旁风。他致命的错误是没带大钐刀。他盼望身后传来“得得”的马蹄声,人的呐喊声,老洋炮的“轰隆轰隆”声。
季霖庭铺上新炕席和新褥子,盖上暄腾腾的麻花被。他尤其吃了几顿一咬一包肉的掉蛋饺子,割了脑袋都不知道。一进正月,“老酒糟”从早喝到晚,每天醉了不醒醒了不醉。全屯人只知道对里城人感恩戴德,岂不知已危在旦夕。
天空更晴了也更暗了。太阳被风晕圈上圆圈,如同群狼的包围圈。此时能抽出一根骨头做武器,爷爷也毫不犹豫,也有一线生存机会。人都是一个生法,死法却千奇百怪。有的老死有的少亡,有的生不如死,有的死无葬身之地。还有死了不知道怎么死的,最不值头的,是让狼活活地吃了。妈了个巴子!爷爷越不动弹,群狼越不敢轻举妄动。他感觉过去一万年,天上的太阳一动没动。
老这么熬下去也不是办法,他和群狼,不知道谁比谁更有耐心。爷爷想出许多办法,不是上天就是入地,只有孙悟空才能做到。一条狼从身后凌空扑上来,他头一偏,羊皮帽子被扑落。帽子不偏不斜,落在狼王面前。
狼王伸出前爪,摆弄赏玩他的羊皮帽子。半个月前,狼戴着这顶帽子,像人那样直立行走,逗的他哈哈大笑。狼王把帽子扒拉到胯下,“哗哗”撒了泡腥臊的狼尿。群狼见了,和人一样发出“嗨嗨”的笑声。横死暴死免不了一死,临死前还被一群畜生羞辱一顿,死的更不值头!爷爷被激怒,只要不怕死,什么都不怕。他想起在西山砬子上骂天骂东洋,浑身一丝不挂了无牵挂,何等豪气!他“哗刺”一下扯开羊皮袄扣子,脱下来扔给狼王:“你们这些臭鳖羔子吃了我吧!我儿子闺女都有了,死了不算绝后!”他不信,群狼比老天爷和小日本还厉害。
他脱下贴身小褂,光着上身,让狼吃了也留身囫囵衣裳。被狼撕得一丝一缕、血乎淋拉一疙瘩一块,死相不好看。有朝一日边外人给他拣骨殖,也让他们宾服,里城人不怕狼也不怕死。人活得有个活样死得有个死样,他索性脱了大靰鞡头子,解开裤腰带脱了棉裤,一丝不挂站在群狼中间,看你们能把我怎么样。
爷爷大骂群狼反复无常,不如胡子土匪,和小日本和鲁一次郎一样人味不懂残暴无情。不管群狼能不能听得懂,他用尽村话骂的口干舌燥,哑了嗓子。
天冷尿多,爷爷一会儿一泡尿,臊汽腾起两人多高。体内热量让尿带出去,群狼还不吃他,这才觉出冷。他的皮袄、棉裤都被撒了狼尿,冻成冰块子。靰鞡头子里也撒满狼尿,冻成两块冰砣子。他后悔脱光了衣裳,再也穿不回去。群狼摸透了他的底细,他的诡异举动不过是雕虫小技。它们对他施用激将法,激他脱光衣裳,不吃他得被冻死。边外人除了张老万,没有群狼的对手。
天下之人,只有小日本和鲁一次郎和群狼一样坏。天下畜生,只有群狼和小日本、鲁一次郎一样毒。爷爷遇见比狼还坏的人,也遇见了比人还坏的狼。他突然想到了火,刚才一心向死,连腰间火镰也随衣裳扔了。假如火镰在手,群狼决不敢忘乎所以。他一眼看见掉在地上的火镰,想瞅冷子拣起来,晚了。狼王悄悄绕到他身后,一跃而起,把两只冰砣一样的前爪搭在他的肩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