昼夜是磨扇,大地是磨盘。火车是毛驴,一刻不停地转圈拉磨。太阳是磨眼,人是不断漏进磨眼的苞米粒儿,被磨成细碎的粉末。车厢是筛子,把人的皮肉筛成糠皮,把骨头筛成了苞米馇子,把精气神筛成饼面子。北斗星往天边跑,火车往天边撵,白天撵晚上撵也撵不上。火车早该过了瞎董万空说的“柳条边”,这哪是边外?董龙头说“过了喇嘛店就是林甸县”,那里才是真正的边外。
第三天下半晌,火车终于停在喇嘛店车站,“边外”到了。火车扔下爷爷一家,争分夺秒烟熏火燎,又忙着拉磨去了。一马平川的大草甸子,一直延续到天边,没有树木没有屯子也没有人。大草甸子上除了草还是草,就像里城家的大海,除了海水还是海水。这里只有人的心神不定,再没有半点儿声音。
爷爷用被子把叔叔裹成卷塞进花支笼子里,把姑姑塞进另一只花支笼子里。奶奶的大腰筐里装着杂七杂八的东西,她脱下夹袄,穿在父亲身上。爷爷被西坠的太阳拽离脚跟,挑起花支笼子走下站台。他一头向北走进大草甸子,也一步迈进北大荒的冬天。寒气带着利刃,如同爷爷在沙岗后偷挪地角石,刮皮割肉剔骨。他脸色铁青不动声色,心里火辣辣地烦躁。奶奶c着大腰筐跟在爷爷身后,一只手紧扯着父亲。寒意透进衣裳,冻得她浑身哆嗦,咬紧了牙也定不住神。
夕阳连滚带爬,藏进天边草堆后面睡大觉。大草甸子顿时变成被乌贼喷了墨汁的海水湾,一片漆黑。除了天上亮晶晶的星星,黑暗中只剩下一家四口人星星一样的眼睛。一脸黑暗的爷爷走在黑暗中,使黑暗更加黑暗。大草甸子不像沙岗后那样惯他毛病,天老爷老大他老二。他从旅顺大狱里逃出来,又被关进天高地阔的大狱里。他肩上的担子一头挑着里城家,一头挑着边外大草甸子。
他把全部家当都扔了,只带来小西山的太阳、月亮和星星。他和火车一样,也朝着北斗星勺把往北走。天地是个大圆圈,怎么也走不出地中间。头顶上扣着大黑锅,怎么也转不出锅肚脐儿。大草甸子是一座巨大的鬼打墙,人只在墙里面转来转去。爷爷义无返顾地往北走,天地间回响着脚步声,每一步都是比例。
奶奶走一步看一步,天无绝人之路。姑姑和叔叔早被颤悠睡了,不吃不喝不渴也不饿。奶奶牵着父亲的手,像牵着一头疲惫的小叫驴,走几步拽一下。
小西山人多地少,大草甸子地多人少,现在还没见到屯子。里城老家还没下霜,这边的夜里,已经上冻了。人嘴里哈出一团团白汽,手和脸冻的发麻。羊草冻的焦脆,脚一踩折断一片。北斗星勺把拧了个劲儿,已到了半夜时分。
奶奶说:“找个窝住一宿吧。”爷爷说:“是得住一宿了。”他肩膀上的扁担早抗不住了,“吱吱嘎嘎”不住叫唤。爷爷比扁担还乏,恨不能一头躺在地上。他从旅顺大狱逃出来到现在,已经五天五夜没合眼。大草甸子上无处打尖,连座窝棚和墙角旮旯都没有。父亲说渴死了,旁边一亮,一片星星从天上落下来,原来是座水泡子。父亲走不动了也不走了,一头倒在羊草上“呼呼”大睡。他以为躺在家里炕上,一边睡觉一边翻身打滚,早把口渴忘在脑后。
爷爷放下挑子,仍望着黑魆魆的北方。在里城老家走这么远,早过了几十里地之外的马厂和吴屯,想避开屯子都难。走夜路必须高抬脚,否则不被什么东西绊倒,脚趾头就得被石头碰破。走夜路最壮胆管用的武器,也是石头。
爷爷在羊草中走了大半夜,一块挡脚的东西都没碰着。他躺在羊草上刚一伸腿,脚就碰到了一样东西。他赶紧起身拣起来,原来是一把长把大钐刀。
大钐刀比镰刀长三倍,刀把有一人半高。爷爷用手指头弹了弹刀背,是好钢口。刀刃虽然锈迹斑斑,依然锋利。他用手掂量一下,知道刀把儿是柞木,顿时有了底气。他像在河口门子“闸沟”插头杆,也像提鱼插网杆,刀头朝上,把大钐刀深深插在脚下。有大钐刀就有人。有人就有屯子。不知道这里离屯子多远,什么人为什么把大钐刀扔在这里。有屯子也不走了,凑付到天亮再说。
没有挡风墙,黑暗是一堵厚厚的墙。没有云遮月树遮天,眼睛一闭把什么都遮住了。冷了就双脚朝南,伸到里城老家滚热的炕头上。饿了伸手够着天,攥一把星星当饭团。羊草是一床喧腾腾的褥子,夜空是一床大麻花被。
爷爷像躺在家里炕头上,悠长的鼾声在大草甸子上回响。两床麻花被,三个孩子铺一床盖一床。奶奶把脚伸进被子里,不时探探三个孩子的位置,还在不在。她总觉得黑暗中藏着许多活物,一直不敢合眼。四外越安静,她心里越喧闹。天朝地国阴间阳世,前八百年后八百年,活人死人亲人仇人,爹妈公婆小叔子妯娌邻居,狐狸黄鼠狼小鸡小鸭猪马毛驴,乱糟糟闹嚷嚷,把脑瓜搅得乱七八糟。
奶奶刚要打个盹闭上眼睛,被恶梦死死地魇住,怎么也醒不过来。星星成双成对地落到大草甸子上,从四面八方向大钐刀聚拢。狐狸和黄鼠狼伸出腥臊、湿漉漉的舌头,在她脸上和嘴唇舔来舔去,粘涎子沾了一层。它们一齐放臊,熏的她喘不过气。野兽那马莲根一样坚硬的胡须蹭在她脸上腮上,痒痒得直想挠。
奶奶一勾脚尖终于醒过来,发现一条狼一动不动地蹲在旁边。狼脸对脸地望着她,她大气不敢喘。董希录和三个孩子一点动静没有,都被狼咬死了吗?
爷爷憋住气了,半天才响起山崩地裂般的鼾声。狼抬头望了望头顶上的大钐刀,悄悄缩回羊草从中。奶奶刚要叫醒爷爷,一只凉冰的爪子伸进脖领子里,她一动不敢动。不知过了多久,四外没有半点声音,天上银河挪了位置。
奶奶满脸麻酥酥地冰凉,附着一层粘糊糊的粘涎子,顺着脸腮往下淌。她一阵恶心,强忍着没吐。她悄悄起来挪到水泡子旁边,好一顿洗脸漱口。
到了二更天,“二毛愣星”在大草甸子上空升起来。四外羊草丛中,闪烁一对对绿盈盈的阴光。她赶紧挪回来躺下,越害怕越不敢睡过去,越困的睁不开眼睛,还是睡了过去。她猛地醒来坐起身,天早已经大亮。
东方草平线被早霞烧红,像炉膛里被烧弯的炉条。大草甸上没有高出羊草的树,只有头顶上这把竖条条的大钐刀。大钐刀虽然把狼镇住,也把附近的狼全招来了。群狼试探一晚上,一直不敢轻举妄动。幸亏董希录把大钐刀插在头顶,否则全家人早塞了群狼牙缝。爷爷和三个孩子都没醒,仍在呼呼大睡。
离开沙岗后,董希录在大草甸子和在海里一样,束手无策。他天生是一只打鸣的公鸡,初一、十五的早潮,朝露和秋霜。他要是睡懒觉,除非公鸡哑巴了,海枯石烂、天塌地陷。远路无轻载,哪怕一头牲口,走这么远路也得累倒累瘫。奶奶的脸皮像紧绷绷地打了一层袼褙,她睡着之后,又被狼舔了几遍。她找出胰子和手巾,趟着密密匝匝的羊草,去水泡子旁边洗脸漱口。
亮亮的水泡子就在旁边,天一亮找不着了,奶奶以为记错了地方。老家沙湾底的洼底草又喧又软没筋骨,人走过踩的脚窝子,几天才能长平。齐腰深的羊草有筋骨,如同南海底的纲草,人走过去随即合死,像走在齐腰深的海水里。
大海实实在在,让你知道的水落石出,不让你知道的宁可海枯石烂。半人深的大草甸子,看似没遮没拦一马平川,深藏不露让人捉摸不透。奶奶转悠了半天,仍没找到旁边那座水泡子。前面像有东西拽着,后面像有东西推着,她非往前走不可。她越走地面越低,羊草越深,已经从腰际没到胸口。她再一回头,大钐刀不见了。她赶忙往回走,羊草早已合死,找不到来时的路。
眼前羊草上面悬空横着一堆东西,像用葫芦头和木棍子扎的假人。大草甸子上羊草野生野长漫无边际,谁做个假人吓唬什么?她走近一看,没把魂儿吓掉了!密密匝匝的羊草托举一具人的骨殖,悬空离开地面。
骷髅头高出一块,如同枕着枕头。它龇牙咧嘴,像被活人吓了一跳。它睁圆一对黑洞洞的眼窟窿,大张着嘴巴,似要大声和奶奶说话。奶奶天天赶海经常看见死尸,从来没见过死人骨殖躺在羊草上悬空睡觉。骷髅和骨殖竟坐起来,吓的奶奶“嗷”地一声转身就跑。她往前跑,身后羊草“刷刷”响,像骷髅紧紧跟在后面!奶奶不敢回头,辨不清东南西北。她吓出一头汗,从脸上剥下一层干粘涎子,像一张惊恐万状的假脸。她迷路了还不敢喊,怕把狼招来。
眼前羊草高出一截,像是一座土坡,上了坡顶就能看见大钐刀。她一脚踩空,跌进一座深坑里,身子被羊草托住架空,动弹不得。这是一座一人多深的羊草坑,里面生长一人多高的羊草。她手蹬脚刨挣扎撕扯,好不容易踩到地面。
坑边立陡立崖,没有梯子别想爬上去。她顺羊草缝隙一点点往前挪,寻找缓坡。她不知不觉挪到坑中间,连坑边都回不去。四外羊草“刷刷”抖动,“窸窸窣窣”朝她挤压过来,许多活物从坑沿钻进来,朝她汇聚。
大草甸子的精气半点不比里城家少:泡子长腿会跑,深坑长高草,骷髅悬空睡觉,没有屯子没有庙,听不见鸡鸣狗叫,只有群狼挡道。奶奶想,为了洗把脸漱漱口,困死在这里被狼吃了太不值当。她死了,董希录和孩子也不知道。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董希录一个人怎么糊弄三个孩子……奶奶头皮发乍,又闻到那股膻臭的粘涎子味儿。透过羊草缝隙,她看见身前身后围着一圈毛茸茸的狼脑袋。一双双阴鸷贪婪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董希录从来不睡懒觉,偏在这种地方这个时候不长精神!她埋怨爷爷又埋怨自己,不洗脸漱口也不能被熏死。
她刚挪动一下,群狼“刷拉”一下逼上来,自己稳住神才能稳住这些畜生。
爷爷积攒三十五年的疲劳,似要在大草甸子的懒觉中彻底解除。他半睡半醒,以为在里城老家睡晌觉。他要去沙岗后叠壕,翻不了身下不了炕。他终于醒过来,起身一看,四面墙一下子扩展到天边,房笆有起了空。这里是边外大草甸子,天早已经大亮。三个孩子还在睡觉,奶奶不见了。他知道奶奶遇到不测,跳起来一把拔出大钐刀,高高举在空中。他在羊草丛中寻找、威吓:“穷神恶鬼狼虫虎豹,你动我们一根毫毛我扒你三层皮!桃红在哪儿?快答应一声!”
爷爷的脚步声和叱骂声,震得羊草“刷刷”直抖。他手里的大钐刀,把天空划开一道道裂缝。趁群狼一愣神,奶奶扑到坑边高声回应:“我在这儿!”
爷爷窜过来,伸手把奶奶拽出深坑。奶奶指着坑里,惊恐地说:“里面有狼。”爷爷说:“快去领孩子!”父亲领着姑姑抱着叔叔,踉踉跄跄地跑过来。奶奶扑过去,一把将他们搂在怀里。爷爷抡起大钐刀,照坑边的羊草一阵狂扫。
一片羊草被齐刷刷地斩断,露出坑底。爷爷纵身跳下去,以为是围堰涸鱼,只要把羊草打光,狼就没了藏身之处。羊草密而坚挺,断而不倒,成了一道道草墙、一铺铺草塄子。奶奶在坑边提醒:“希录,羊草不是水群狼不是鱼,羊草坑更不是大水坑。狼有四条腿,等你打光羊草,早钻到坑外面了。”
爷爷仿佛没听见,手里的大钐刀一直没停。他见了棺材也不落泪,到了黄河不死心,撞了南墙不回头。一座场院大小的羊草坑,被爷爷一口气打光,草根像刚剃过的胡茬。爷爷爬上来,埋怨奶奶:“里面根本没有狼,胡说八道。”奶奶说:“我亲眼看见的,骗你干什么?”爷爷说:“你藏进坑里,想让我改变主意,回里城老家。”奶奶委屈地说:“我脸上的粘涎子,是你给我舔的?”
爷爷固执地说:“你把龙说的从天上掉下来,我也不相信有狼。”
奶奶快哭出来:“我非得让群狼吃了,你才相信?”爷爷说:“鱼在海里游,水面留下鱼纹儿。狼在羊草里面钻,羊草抖动。你说有一大群狼,它们到哪儿去了?是怎么钻出大坑的?”奶奶叹着气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我带孩子回老家。”爷爷也赌气地说:“你走吧,我不走。”
爷爷扔了大钐刀,跳到坑里捆羊草。奶奶也没了气量,说:“走就走,总比让狼吃了强。”奶奶领着三个孩子刚挪步,一条狼从后面猛地扑上来。她大喊:“希录!狼来了!”爷爷扔下手里的羊草捆,拄着大钐刀从坑里跳上来。
狼扑到奶奶跟前,爷爷抡起大钐刀砸过去。狼往旁边一跳,装做受伤,一瘸一拐逃跑,引诱爷爷紧追不舍。奶奶大喊:“希录快回来!又上来一群狼!”
爷爷回头一看,从羊草坑里窜出黄压压一群狼。它们根本没出羊草坑,一直身前身后和他捉迷藏。爷爷举着大钐刀扑过去,将群狼赶走。他以为自己错怪了奶奶,岂不知差点中了群狼的离间之计。群狼奸诈,一肚子坏水。
它们往奶奶脸上涂抹黏涎子,引诱她洗脸漱口误入羊草坑,然后吃了她。它们失算后,又挑拨人类夫妻间反目为仇,各奔东西之后,再分别下手。它们调虎离山屡试不爽,让一条狼偷袭不成装瘸,引诱爷爷追杀,把爷爷引向大草甸子深处迷路,再吃他的老婆孩子。幸亏奶奶及时发现,喊住了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