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狼不再躲藏,露出吃人本性,蹲伏在羊草丛中,人越着急它们越有耐心。它们惧怕爷爷手里的大钐刀,跟踪、围困、严防死守,直到把人拖垮。它们有的一动不动,有的不时站起来观望,有的抖搂皮毛,有的懒散地打着哈欠。
爷爷把两床麻花被叠好,垫在花支笼子里,让姑姑和叔叔坐在上面。奶奶?着大腰筐,手里握着渔刀子,牵着父亲紧紧跟在爷爷身后。父亲一下子长大了,不时替奶奶?筐。人在前面走,群狼在后面紧紧跟随。三三俩俩的散狼,在前面跑来跑去,嬉戏打滚进行迷惑。爷爷把大钐刀搭在扁担上,时刻不敢离手。
爷爷奶奶走了两天,仍没看见屯子,哪怕半个人影。他们上面靠太阳照着,中间靠心诚撑着,脚下靠两条腿支着。到了晚上,他们让北斗星勾着。
父亲一会儿说:“爹,西天边有一串小猴在跑,是屯子。”爷爷带全家往西走了半天,哪有什么小猴和屯子?父亲又说:“爹,你走错了,那串小猴跑到东边去了。”爷爷又带全家往东边走,走了半天,哪有什么屯子和小猴?
父亲说:“爹,那串小猴跑到南面去了。”爷爷一脚把父亲踢个趔趄:“妈了个巴子!你还在做梦是不是?”从小到大,爷爷一直看不上父亲,父亲一直挨骂。爷爷年年种苞米,没有一棵苞米不结出沉甸甸的穗子。他养了十三年儿子,倒养了个横草不拿竖草不动的少爷秧子。在爷爷眼里,他还不如沙岗后一棵苞米。父亲像个受气包子,默默地替奶奶?着大腰筐。他又看见,那串小猴变成几粒土坷垃,不是屯子是什么?连奶奶也稀里糊涂,没看见什么屯子和小猴。
父亲又说前面的土坷垃是屯子,爷爷撵了几步踢不着他,骂:“两文钱买了碗兔子血,贵贱不是物。”父亲再说哪边有土坷垃,爷爷偏往相反的方向走。
没什么可埋怨,爷爷奶奶怨天怨地。爷爷说:“天不像个天,地不像个地,什么都不像个什么。”奶奶说:“月亮是粘到天上的土豆片,太阳是苞米饼子贴在锅边。”爷爷随声附和:“火大了糊锅,火小了溜锅。”
两个人时不时为些不着调的话拌嘴,相互揶揄挖苦。爷爷说:“白天越来越短,晚上越来越长,上不够天下不够地。”奶奶说:“天是搂草筢子和铁锨镢头,越磨越短。”爷爷不愿意听:“耗子倒是天天磨牙呢,越磨越长。”
见儿子总受气,奶奶一肚子不满,说:“理短,什么都短。”一想到闯边外因为自己所造成,爷爷转移话题,问奶奶:“一年四季像什么?”奶奶说:“春天是鸡下蛋。”爷爷说:“夏天是水开锅。”奶奶说:“秋天是老太太过年。”爷爷说:“冬天是蛇蜕皮。”两人一边斗嘴一边走,不知不觉走出去老远。
天冷,两条腿是火炉和热炕头,一走就热。奶奶在火车上买的混合面窝窝头,剩下一个,分给三个孩子。再被大草甸子继续牵瞎牛,就没个活了。
爷爷偏偏不往正题上说:“月亮肥,太阳瘦,冬天要吃夏天肉。”奶奶忧愁地说:“再碰不到人家就没吃的了。”爷爷仍不说怂话:“钐刀长,羊草黄,打只野羊就是粮。”奶奶说:“怎么打?拿什么打?”爷爷说:“这么多活物还能饿死咱们?妈拉个巴子!”这几天,奶奶头一回听见爷爷骂“妈拉个巴子”,知道有办法了。羊草丛中,不时有羊群出没,有时候几十只有时候上百只。
这里的羊和里城家的羊不一样,身瘦腿高脑袋圆前腿短,身上毛厚,羊角和耳朵又尖又长。羊尾巴直直的黑黑的,像在后腚上插了一支黑鸡毛掸子。
爷爷以为有人放羊,这回可遇到边外人了,带领全家朝羊群出没的地方走。那些羊见人就跑,一个高窜出几十步远,眨眼工夫没了影,骑马都撵不上。
爷爷以为是边外人放的散羊,吃饱喝足自己回家。他们跟着羊群走,走着走着又走回来了。爷爷不往正经地方想。飞禽走兽土地天空野生野长,挑进缸里就是水,收到仓里就是粮。要是有石头就好了,一边走一边埋地角石,把走过的地方变成边外的沙岗后。羊的胆子越来越大,不时从他们的身前身后跑过去。有的羊站住,好奇地望着他们。这是野生黄羊,也叫黄羚、蒙古原羚、蒙古瞪羚、蒙古羚。全家人走到下半晌,再也拿不动腿,坐在羊草上面休息。
爷爷放下挑子拿着大钐刀,藏在几十步之外草丛中。一群黄羊见拿大钐刀的男人没了,胆子更大了。它们好奇地凑上来,围着奶奶和几个孩子看希奇。它们鼻翼一扇一合,像老家的毛驴。它们温和善良,和孩子一样无知和单纯。
一只肥壮的黄羊往前凑了凑,低下头,一只前蹄频频点地,像打招呼。爷爷猛地站起来,出其不意抡出大钐刀。“噗嗤”一声,黄羊脑浆迸裂慢慢倒下。它四蹄无力地踢蹬几下,脑袋和四蹄耷拉下来,眼睛发直。羊群瞬间逃散。
爷爷用渔刀把死羊剥成白条羊,父亲拖到一丛虬枝盘绕的榆树墩子边上。榆树墩子木质细密韧性十足,像老家南海底的百年老棉槐。爷爷把白条羊搁在树墩上,用茅草塞满树缝,打着火镰点燃。浓烟形成一条垂直的烟柱,酷似里城家海里的“龙吸水”。篝火熊熊燃烧,榆树墩子“滋拉滋拉”地冒白汽。
爷爷打出防火道,如果引着了大草甸子,没处钻没处躲只有被烧死。火越烧烧旺,白条羊淅淅沥沥往下淌油,肉香味儿扑鼻。榆树墩子烧成红红的火碳,碳架屹立不倒,稳稳地托举羊身。羊身烧糊变焦,碳架“哗啦”一声坍塌下来。白条羊被烤的外焦里嫩,人也烤得从里到外暖和。全家人坐在炭火堆旁边,群狼不敢近前,美美地吃了顿烤羊肉。身边还有座水泡子,渴了用碗舀水喝。
炭火一时半晌灭不了,奶奶趁机搂着三个孩子迷糊一觉。姑姑像准备熬夜听大鼓书,欢天喜地赶紧睡觉。父亲自告奋勇守护全家,让爷爷睡一会儿。
他扛着大镰刀,不住用眼角睄着爷爷,想得到肯定和夸奖。爷爷不屑一顾,对奶奶说:“剩下的羊肉,够吃两天了。”奶奶悄悄说:“儿子替你看狼,你夸夸他。”爷爷轻蔑地说:“他替我看狼?还不如让他请狼吃我的肉了!”
父亲不争气,站在那里睡着了。爷爷哪敢睡觉,瞅这工夫用羊草编了只草袋子,把羊肉装进去。他拧了根羊草绳子,在草袋上拴了绳套,让儿子拖着。
一家人吃饱喝足睡够,继续赶路。羊草里面拱起一堵墙,插在墙头上碎玻璃直闪。两边墙头逐渐折成一个弯,对接成一个圆圈。老家小西山靠屯头的人家,为了防备野兽和小偷,用黄泥糊在墙头上,上面插满玻璃茬子。这不是鬼打墙也不是玻璃茬子,是一堵由狼围成的墙。奶奶说:“赶紧回火堆旁边!”爷爷说:“晚了,我们出不去了。”几条狼龇牙咧嘴,朝花支笼子猛扑上来。
爷爷转着挑子来回躲闪,狼一次次扑空。一条狼扑向奶奶,被父亲挡住。父亲被狼扑倒在地,和狼滚成了球儿。奶奶回身一渔刀,“噗嗤”一声扎进狼的肚囊子里。狼“嗷”地叫了一声,躬着身子趔趔斜斜地逃开。
爷爷刚要放下挑子,一条狼凌空跃起,将他手里大钐刀扑到地上。七八条狼一齐蹿上来,跳到两边花支笼子上。上不去的狼,紧紧抱住前面的狼。爷爷肩上的扁担顿时弯下来,“咔嚓”一声,中间折出雪白的嵌茬。如果扁担一断花支笼子落地,爷爷将首尾不能相顾,群狼扑上来,大人孩子将被撕碎分食。
姑姑和叔叔吓的“哇哇”大哭,群狼更加兴奋,“嗷嗷”扑上来。父亲拣起大钐刀,将后面的狼挡住。就在扁担即将折断的瞬间,爷爷双手托住两端,将花支笼子悬在空中。他对奶奶和父亲喊:“你们娘俩快趴下!”奶奶喊:“福子快趴下!”父亲放下大钐刀,趴在地上。爷爷双手平端扁担,向四外抡圈。
花支笼子上的狼死死拘住不放,爷爷越抡越快。狼接二连三被甩出去,轻飘飘地掉在圈外。挑子上只剩下最后两条狼,重量减轻大半,爷爷不担心压断扁担。一条狼将两条后腿伸进花支笼子,和叔叔挤在一块儿。另一条狼骑在花支笼子上,紧紧地抱着姑姑。爷爷头一偏腰一挺,将扁担放回肩膀。
他旋转的更快,花支笼子“呼呼”飞转。两条狼身体悬空横飞,尾巴是两把大扫帚,把羊草扫出两个大圆圈。它们张开血盆大口,想咬住叔叔和姑姑,把他们拽下来。它们慢了半拍,只咬住麻花边,花支笼子“吱吱嘎嘎”被拽扁拽长。“咔嚓”“咔嚓”两声,狼咬碎花支笼子麻花沿,被轻飘飘地甩了出去。
爷爷被晃了个跟头,挑子差点儿脱肩而出。见爷爷转迷糊了,埋伏在羊草从中的群狼扑上来,发起攻击。爷爷把花支笼子当成一对流星锤,向四面八方进攻的群狼反击。群狼被撞的东倒西歪,不知道花支笼子是什么武器,不敢近前。
爷爷用棉槐条子编的花支笼子结实,缺边少沿也不散,三股麻绳有韧性,怎么拽不断。姑姑和叔叔不害怕,舒服的要命,“呵呵”直笑。父亲伏在地上,只等爷爷转迷糊了再跳起来,抡起大钐刀拼命。强大惯力使爷爷成了陀螺,停下来就得倒。群狼退后,等爷爷的绝技变成雕虫小技无计可施,再扑上来不晚。
爷爷识破群狼诡计,千万不能倒下,慢慢收住脚。就是死到临头,也不让这群畜生得好。人有千万条妙计,狼也有一定之规。爷爷收住脚放下担子,天旋地转站不稳,群狼“呼”地猛扑上来。父亲喊:“爹!给你大钐刀!”
爷爷拄着大钐刀没倒下,踉踉跄跄应战群狼。他一个趔趄用刀背向外抡了半圈,又一个踉跄用刀刃向内搂了半圈。碰上刀背的狼脑浆迸裂,被刀刃搂到的狼皮开肉绽,肢体不全。爷爷没站稳跪在地上,向身后反搂一刀,后面的狼非死即伤。爷爷翻身起来站稳,瞬间势不可挡,仿佛又回到沙岗后。他抡起大钐刀旋风般“呜呜”猛扫,反手用刀背“嘁呲喀嚓”狠抽。一时间血肉横飞草屑迸溅,惊心动魄鬼哭狼嚎。一条条狼腿被削掉,一颗颗狼脑袋被砸碎。
父亲卸下扁担,和几条狼转圈儿对峙,保护奶奶、姑姑和叔叔。群狼急眼了,一轮轮发起疯狂进攻。一条悍狼舍身掩护同伙,迎着大钐刀窜上来,被爷爷拦腰斩为两截。它前半截身子向前平窜,“哧溜”一声,从爷爷胯下钻出去。它后半截身子高高跃起,朝爷爷猛砸下来。爷爷偏头躲过,“呼嗵”一声,半截狼身把羊草砸个血坑。草丛中的两条狼一跃而起,趁机偷袭。爷爷用大钐刀狠狠一搂,一颗毛茸茸的狼脑袋不翼而飞。另一条狼的两条后腿,被大钐刀贴跟削掉。
爷爷用大镰刀挑起残狼一甩,刀尖“嚓”地划开狼腹,一根长长的狼肠子在空中伸展成一条直线。群狼以为是计,“呼啦”一声散开,又围成一圈。
父亲手中的扁担,“噗嗤”“噗嗤”打在狼身上,“嘎崩”“嘎崩”砸在狼脑袋上,让群狼不敢靠前,为爷爷赢得了短暂喘息时间。姑姑和叔叔坐在被子上,把人狼大战当成耍猴,高兴的手舞足蹈“呵呵”大笑,群狼更加亢奋。
羊草被大钐刀削的一堆一块,浸染狼血搀杂狼尸、残肢和零零碎碎。一条被削掉脑瓜皮和两只耳朵的残狼,可怜巴巴坐在羊草上,瓢把一样的尖嘴巴哼哼唧唧。它脑瓜盖秃秃的,像秃疮头被冷不丁摘掉皮帽子。爷爷举起大钐刀,狼哭了,眼泪直淌。没了耳朵和脑瓜皮,狼也过不去冬天。爷爷心一软,收回大钐刀。
爷爷大战群狼,奶奶看的触目惊心,父亲的勇敢更让她舒心。大钐刀血乎淋拉,刀把被狼血染红。奶奶不知道说狼还是说人:“怎么也得留个后。”
爷爷说:“两个儿子保住一个,就不怕绝后。”父亲以为爹妈让自己引开群狼,男子汉般挺身而出:“爹,妈,你们带妹妹和弟弟快走,我把狼群引开。”爷爷一把拉住他,头一回夸奖:“好儿子,只要爹在,死也轮不到你。”
奶奶说:“我刚才是说狼,不是说你。狼跑了,咱们都好好活着。”
大草甸子成了杀场,血腥味儿弥漫开来。群狼从没吃过这样的大亏,遇上这样凶猛不怕死的人类。有的狼远离是非之地,有的狼贼心不死。有的狼坐山观虎斗,等同类与人类两败俱伤,从中渔利。有的狼随大流,啃点骨头足矣。
那条被人类放生的残狼,看透人类到了强弩之末。一家人刚离开,它将嘴巴往地上一杵,发出“呜呜”悠长的叫声。方圆百十里的狼听见集结号,立刻前来集结。爷爷让父亲辨认大钐刀把上刻着三个什么字,父亲说:“老酒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