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路君子念一念,
一觉睡到大天亮。
太爷盼望太奶和他激烈对骂,快点把痰咳出去。太奶一直躲着他,他确认她确实故意使坏。他费了许多脑筋构想许多刻毒话,都没把太奶激怒留在家里。
小西山的靠山倒了,小西山人的处境顿时被打回原形。二鸡嘎子在集上卖地瓜被人讹上,买主没给钱非说给钱了。他打出董福英旗号,人没被揍扁,花支笼子却被踩扁,扁担被扔进永宁大河。小西山的孩子们被外屯孩子撵到屯里欺负,没有一家大人敢出去撑腰。张屯的“大癞巴子”经常欺负小西山光棍,被太爷扇了一个大耳刮子,在炕上躺了三个月。他听说董福英成了废人,赶紧来小西山,牵一头骡子一边打一边点名叫号报仇,没有一个人敢阻止,还龇牙看热闹。
大伙儿终于醒脑子,老英头搬碾轱辘哪是为了收年货?而是为大伙儿不受欺负!大伙儿虽然年年过腊八碾大黄米面蒸年糕,小西山没有第二个董福英了。
南头子大神说,北海龙王敖顺化妆上岸私访,屯中有个光棍被相中成为龙婿。前几天有个要饭的来屯中,就是敖顺。这几天晚上,小龙女要跳上北海石炕,“蜕鳞认夫”。她让光棍们晚上都去北海石炕上面睡觉,谁先逮住小龙女就是谁的老婆。他告诫光棍们不能胡思乱想,否则小龙女让虾兵蟹将当替身。神仙过一天人过一年,等下一次百年大龙潮小龙女再上石炕,这茬光棍早烂成骨头渣子。
光棍们以为唯独自己撞上龙运,晚上都来北海,在石炕上干呼呼地躺了一片。他们从死讯一直睡到活讯,小龙女一直没上石炕,更别说“蜕鳞认夫”。
那天半夜三更涨大潮,白花花的小龙女“啪唧”一声跳上石炕,被就近的董百雨一把搂住,死死压在身下。等大伙儿把他掀翻,只见一条大梭鱼被压的溜扁,早没气了。光棍们相互埋怨,都说别人想女人坏了自己的好事。
不想女人还睡什么石炕?谁能不想?光棍们对大神的话产生怀疑。大神又说:“那是一条梭鱼精,替小龙女试探光棍们心诚不诚。”光棍们说:“不涨大龙潮,哪来的小龙女?”大神信誓旦旦:“只要百日之内方圆百里不闹血影之灾,百年大龙潮非涨不可。这回上来一群小龙女,不用争不用抢人人有份。”
九九八十一天刚过,大伙儿来到永宁城赶集,只见两个警察在西门外贴杀头告示。以石磊为首的二十四名讨伐袁世凯的革命党被抓,押在复州城监狱。复县知事苏鼎铭为了上报民国大总统袁世凯,求取重赏引诱不成,将石磊等革命党全部就地正法。永丰塔下的一片片青草被血烫死,土地被壮士们的鲜血染红。
百年大龙潮没涨成,小龙女影儿不见,光棍们蔫了,从北海石炕上撤回家,以后不再相信大神的话。只有大神发了,又赚了满满一小囤高粱米。
董克坏去永宁城永祥寺许愿,在城监会偷回一张清末旧报纸,在老碾房里给大伙儿讲南朝北国:汪精卫刺杀载沣未遂,不知道能不能被判死罪。大清国公布的人口调查数字四点二个亿,不知道算不算咱小西山。夏秋之际,东三省水灾遍地,小西山地势平坦靠海,旱涝保收粮食没减产。那一年,孙中山在槟榔屿密谋大计,发动革命九次失败。同盟会士气低落,他不得不远走南洋……大清国亡了,民国成立没几天,袁世凯就要复辟当皇帝,确定国号“洪宪”,择日登基。
董克坏一边讲,一边擦眼抹泪擤鼻涕,人哭的抖抖的。看三国掉眼泪替古人担忧,光棍们听得屁臊寡淡。董克坏那几天伤风鼻子发囔,光棍们把袁世凯听成“阎世凯”。阎(袁)世凯喝人奶吃人参嚼鹿茸,妻妾成群不知足,当民国总统不满足,还高高在上复辟当皇帝,好事都成了老阎(袁)家的吗?咱苍头百姓吃苞米饼子不管饱,连海秧菜汤都喝不上溜。再加上娶不上媳妇,拉帮套也不是人人有份,真是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驴屌子再硬也顶不起锅盖。别说阎(袁)世凯登基,到南洪子摸条胖头鱼当皇帝,也免不了被征夫抓丁交纳苛捐杂税,到头来还是扁担离不开肩膀子,铁锨离不开手掌子,沙鳖挪不出西沙岗子。
董克坏纠正:“袁世凯不姓阎,姓袁。”棍头董万开一言九鼎:“姓阎,在小西山咱说了算。”董万开越想越想不开:“清朝灭了,民国算什么朝?”
董百合假装明公:“北京城的阎(袁)世凯当皇帝,是阎(袁)朝。”
每当风吹草动,董万全为攀高枝壮胆,有大不说小。惶惶闹老毛子那时候,他说他太奶是满族镶黄旗后裔,小脚趾盖分两瓣,小时候被人拐走流落到小西山,老毛子见了都跪地磕头。董百雨说:“我得看看你奶奶得小脚趾盖,才相信你的话。”董万全大怒:“我还想看看你妈后腚呢!”两个人打了起来。现在,他又和张作霖攀上了姑舅亲,张嘴闭嘴我姑父:“我姑父在奉天城大帅府当大帅,叫奉朝。”董百雨说:“你姑父要是当了皇帝,就得叫妈拉个巴子朝。”
因为董万全奶奶是不是满族人后裔的事,董百雨和他说话犯向,一接茬就抬杠,到后来非打个七荤八素不可。董万全对董百雨说:“你以后别管你爹叫爹管你妈叫妈,叫他们老叫驴和老骒驴得了。”瘦小的董百雨扑上来就打,被身高力大的董万全一把抓住,将脑袋夹进裤裆里。光棍们拉偏架打串了巴,董百雨奋力挣出脑袋,拿把镰刀要砍董万全。眼看要出人命,棍头董万开筋鼻夹眼赖讥讥地骂了句:“闹我个鸡子!”棍头说话比爹还管用,光棍们顿时老实了。
董万全惦心唱大鼓的“白天鹅”,没话找话往这上面引:“白天鹅的脸白的像面板,都是在屋子里捂的。”董百雨又抬杠:“驴屌子天天捂照样黑,有个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董万全没搭理他,继续引话:“咱们不能光看她唱戏,也得看她怎么吃饭和睡觉。”董百雨又抬杠:“你还想看看她怎么尿尿呢。”
董万全忍无可忍,又和董百雨撕打到一块儿。董万开打了每人一胳膊拐,一声大吼:“这驴操日子不能过了,不如像石磊那样反了!咱小西山光棍坐了天下,人人娶三宫六妾!我们现在就走,向衙门要媳妇,不给就造反!”
光棍们“嗷”地一声响应,和棍头董万开出了老碾房。董克坏能起事不能压事,赶紧撵上去往回劝没劝回来,被棍头一耳刮子扇懵瞪,去了南关沿。
光棍们没等走到杨树房心就散了,装作到树趟子里尿尿到草地上撵山兔子和野鸡,南一个北一个跑得屌蛋精光,只剩下董万开土鳖心实一个光杆司令。
两个警察正往永宁城西城墙上刷糨子贴告示,刷一层冻一层,粘上就掉。他们冻得叽叽歪歪,正想骂人撒气。董万开凑上来:“老总,我想问点事儿。”一个瘦猴一样的警察,伸出舌头舔了下流进嘴里的清鼻涕,问:“什么事?”董万开说:“我想和当今的朝廷要媳妇,不给媳妇就聚众造反。”另一个憨厚点儿的警察指着告示说:“三人以上者不得聚众闹事,否则以乱党治罪砍头。”
自投罗网的董万开,被两个警察逮个正着,五花大绑押往复州城。光棍们一个都没幸免,以“有地不种有家不归聚众谋反”为罪名,被抓到复州城关进监狱。
三堂会审之后,以董万开为首的十八个小西山乱党,被拉到永封塔下枪毙。
噩耗传到小西山,家家户户哭声一片。去收尸的几挂大车刚到杨树房南边子,只见光棍们有说有笑地回来了。几个车豁子以为大白天撞见鬼,鬼哭狼嚎扔了鞭子作了鸟兽散。光棍们不够死罪,衙门只拿他们陪法场进行警示。
衙门处决犯人取消砍头,用上“马丁尼——亨利式”来复枪。刽子手们也厌倦用大刀砍头的行当,犯人不遭罪,自己也过把枪瘾。光棍们陪了两次法场被放回家,和放枪一样,从复州城一路呛呛到家。董万全说:“放枪像对耳根子敲铜盆,嗡地一声把耳朵震聋了。”董百雨说:“枪子儿用像锤子砸穿针,‘噗嗤’一下穿进一麻袋苞米里。”董百合说:“衙门对我们放的是‘晃枪’,光崩个响没装铅子儿。”光棍们虽然死里逃生,也和阎(袁)世凯结下深仇大恨。他们再聚集在老碾房里,一遍遍诅咒阎(袁)世凯,怎么不“嘎巴”一声瘟死。
人家阎(袁)世凯不但没死,照样住金銮殿吃鸡丝面喝人奶。董万开对董克坏说:“你给出个主意,怎么能把阎(袁)世凯骂死。”董克坏不敢出那些惹祸的点子,推脱:“西北地大老爷子要是开骂,老袁不死也得发个昏。”
那天太奶给人办丧事,董万开在碾房外面园子里,撇坷垃打死一只小鸡,去西北地送给太爷,说:“北京城的阎(袁)世凯犯向,你骂人捎带骂几句。”
太爷早觉得有个人该骂没骂,顿时被提醒,此人正是想恢复洪宪帝制的阎(袁)世凯,他所说的“混朝”皇帝。当初他听说改朝换代叫民国,虽然觉得浑身不自在,也没当回事儿。别看他只是一介草民,压根儿没瞧得起民国。那当时他三十五岁正当盛年,身高力大性格耿直,哪样不比民国强百倍?他不过是被民国的屎壳郎子抓住胸前小辫子,以为往脑后轻轻一甩就甩到爪哇国。让他没想到的是,胸前的小辫子被剪掉,又被民国附体甩不掉,往后谁提民国他和谁急眼:“论辈分我老英头是民国长辈,按排行我是民国他二大爷!屁臊寡淡!”
管他什么国,光看阎(袁)世凯顿顿吃鸡丝面喝人奶,就该死该骂。他褪完小鸡炖了吃完鸡肉,解馋浑身有力气,咳嗽几声清了清嗓子,开腔就骂。
闫(袁)世凯正被妻妾们折腾得焦头烂额、被全国讨袁通电吓得惶惶不可终日。他只知道云南护国大将军蔡锷想要他的命,不知道奉天省小西山有个苍头更想要他的命,昼夜恶毒咒骂,要将他碎尸万段、下油锅煎炒烹炸。太爷一边掐算一边反复诅咒:黎民百姓冤大头阎(袁)大头就出不了头一百天活不到头……
太爷撺掇太奶去北京城,晚了赶不上给阎(袁)世凯画棺材头。太奶没被太爷骂死差点儿被吓死!要是被人告官,董家就得被株灭九族。她被太爷逼的没了活路,要不是一群儿子,早去西北海青石线跳海了。太爷有了留住太奶的绝招,寸步不离还得唱歌给他听。每当他大骂袁世凯,太奶赶紧唱《绣八仙》遮掩:
一绣钟汉离,头扎双抓髻,手拿鹤翎扇,身穿袈裟衣,众八仙神通,数呀他第一。二绣吕洞宾,他是宋显臣,手拿斩妖剑,两眼细留神,黄袍身上穿,颜呀颜色新。三绣铁拐李,黑脸遮面皮,容貌长得丑,常把眼来挤,一个宝葫芦,别在腰后里。四绣张国老,天桥倒骑驴,天庭蟠桃会,他也走一遭,手里拿渔鼓,满面乐陶陶。五绣兰采和,拍板笑呵呵,喝醉他就睡,睡醒又开喝……
太奶的干预,丝毫没减轻太爷的咒骂。从民国五年三月老阎(袁)登基那天开始,他一刻不停地咒骂,终于在六月六日那天,把做了八十九天皇帝的阎(袁)世凯,活活骂死了。可怜的“混朝”洪宪皇帝,到底没活过百日。
太爷很有成就感,气顺了,病也去了大半,还能柱着棍子出门,到街上溜达一圈回来。他觉得自己有功,经常去前街瞻仰以前的圣地。太爷经过的路面除了脚印,还被棍子拄成泥蟹洞一样密密麻麻的洞眼。他气顺时走路也顺溜,洞眼稀稀拉拉。他剧烈咳嗽时站不稳,用棍子前后杵地保持平衡,洞眼星罗棋布。
他一步一喘地出了大胡同子,来到前街,目光中顿时充满不屑。此一时彼一时,他一步步挪进老碾房,悲愤的心情如同碾盘般沉重。他心潮难平,仿佛空碾轱辘“轰隆隆”滚过心头。到了他这个份上,只能像碾盘接受碾轱辘一样默默承受。他无论如何琢磨不透,搬碾轱辘是为大伙儿做好事,怎么弄成现在这个样子。大伙儿所受的欺负、被抢的虾皮和干胖头鱼等,用多少年货能换回来。
太爷见有人牵驴轧碾子,低头就走,谁和他打招呼装作没听见。
太爷瘦弱不堪,手无缚鸡之力,内心比任何时候都凶狠,千万别被他慈祥的假相所迷惑。董万开送的那只小鸡让他吃馋嘴,天天晚上做梦吃鸡肉。那几年没闹狐狸和黄鼠狼,家家户户小鸡散放。街门口、路边、大胡同子里,小鸡像一群群倒背手的闲汉,随意溜达。它们被太爷可亲的样子所欺骗,和他逗着玩,追着跳着啄他后衣襟。这都是一锅锅香喷喷的炖鸡肉啊,太爷顿时挪不动步了。
那天,他笑眯眯地走进鸡群,接近一只肥硕母鸡。母鸡乜斜他一眼“咕”地一声,像贵夫人对委琐男说声“讨厌”。太爷出其不意横扫一棍,“嘎嘣”一声击中肥母鸡头颅。小鸡竟没炸群,还围过来看希奇。肥母鸡扑腾几下,身子逐渐瘫软,也像和他闹着玩。有的小鸡事不关己有的怏怏不乐,有的原地不动有的起身离开。太爷快速弯腰,拣起小鸡藏在长衫下,捂着衣襟回家。
回家后他烧水褪毛,将小鸡煮熟撕开,放进钵子端上炕,蘸着盐水大快朵颐。
他以后只要想吃鸡肉,就照这个样子装怂,棍杀小鸡解馋。
刮一阵风都能把太爷吹倒,太奶又和太爷水火不相容,又连生两个儿子。六个儿子有五个天没收地没管,成了“五鼠闹东京”。他们把家里做的乌烟瘴气,烂眼子打苍蝇——扑娄不过来了。破衣烂衫缝缝补补能将就,肚子里没食没法儿活。全家人吃了上顿没下顿,能过得去今天,不知道能不能过得去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