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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在同一时间,伏牛镇中心,那座寂静的钟楼顶层。
一直隐于黑暗中的灰袍老者,缓缓睁开了双眼。他指尖那枚古朴的铜钱不知何时又出现在指间,正以一种奇异的、仿佛契合某种天地韵律的频率微微震颤着,发出几不可闻的嗡鸣。他并未看向窗外,但整个伏牛镇,尤其是悦来客栈附近的气机变化,都如同掌上观纹般清晰地反映在他心湖之中。
他“看”到了那骤然爆发、凝练如星、带着破邪龙威的金红指力;他“看”到了那随之而来、宏大庄严、净化一切的“卍”字佛印;他更“看”到了那原本气势汹汹、此刻却如同被戳破的气囊般迅速溃散消弭的万毒尸瘴气息,以及幽冥鬼老那气急败坏、远遁而去的怨毒波动。
老者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一丝极其复杂、难以捉摸的表情,似惊讶,似赞赏,又似带着一丝深深的忧虑。
“龙元破煞,竟能如此精准狠辣,直指瘴核……佛光诛邪,时机把握得妙到毫巅……此子……并非一味依赖龙元之凶性蛮干,竟懂得在绝境中寻找契机,借力打力,引动外力克制邪祟,这份急智与对战机的把握……心性倒不全是暴戾凶残一路,隐有峥嵘之象。” 他低声自语,声音在空旷的顶层回荡,带着一丝空寂。指尖那枚一直震颤不休的铜钱,随着他话音落下,猛地停止了所有颤动,如同失去了所有活力,安静地躺在他布满老茧的掌心,光泽似乎都黯淡了几分。
“不过,”老者话锋一转,目光变得深邃起来,“幽冥老鬼睚眦必报,此番受此重创,绝不会善罢甘休。影阁一击不成,反损兵折将,更不会就此收手。这伏牛镇,对他们而言,已是非之地,亦是险地。再待下去,恐有更大灾劫。”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层层墙壁与渐亮的晨光,投向了镇外那起伏连绵、在晨曦中显出黛青色轮廓的山峦,那是通往嵩山少林的方向。
“少林……千年古刹,佛门净土,或可暂避风雨。了因既在,引其前往,亦是顺理成章。只是……” 老者微微摇头,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树欲静而风不止。这天门碎片与异种龙元现世,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涟漪已生,岂是轻易能平息?嵩山少林,或许……才是下一个真正风云汇聚、龙争虎斗的巨大漩涡中心。”
他的身影在逐渐透入窗内的微曦中,开始缓缓变得模糊、淡化,如同融入光线中的尘埃,最终彻底消失在这钟楼顶层,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只余下清冷的、带着清晨寒意的微风,从不知何时悄然洞开的窗棂间穿梭而入,拂动着桌上那盏早已熄灭的油灯灯罩,发出细微的呜咽之声。
……
后巷中,浓烈的血腥味与尸瘴残留的腥臭混合在一起,令人作呕。众人不敢有丝毫停留,赵千钧背着王铁柱,林梦与一名武僧搀扶着意识昏沉、仅凭本能移动脚步的江长安,在了因大师和清虚真人的引领下,如同暗夜中的幽灵,迅速没入伏牛镇错综复杂、如同迷宫般的小巷深处。
了因大师默运玄功,一股祥和而无形的佛力波纹以他为中心扩散开来,如同水纹般掠过众人,将他们身上残留的血腥气、杀气,乃至自身的气息都尽可能地掩盖、抚平。清虚真人则凭借其对气息、地形的超凡感知,专挑那些最偏僻、最肮脏、连野狗都不愿逗留的无人小巷穿行,有时甚至需要翻越一些低矮的、布满苔藓的院墙,或者从某户人家后院堆积的柴薪旁悄无声息地溜过。所幸此刻天色尚未大亮,镇中百姓大多尚在沉睡,偶尔有几声犬吠,也很快平息下去,并未引起太大的骚动。
被搀扶着的江长安,脚步虚浮,身体如同灌了铅般沉重,剧烈的头痛和经脉撕裂的痛楚不断冲击着他的意识防线。然而,或许是因为方才那倾尽所有、乃至透支生命的一指,或许是因为龙元之力剧烈消耗后的某种“空虚”状态,他的意识反而陷入了一种奇特的、剥离了肉身的清明之中。
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反复回放着几个关键的片段:蓝衣人那引动天地之威、令人绝望的庞大“势场”;幽冥鬼老那阴毒诡异、腐蚀万物的“万毒尸瘴”;自己那凝聚了所有意志与力量、于绝境中刺出的破瘴一指;以及了因大师那及时雨般、净化一切的煌煌佛光……
这些画面交错、碰撞、融合。
他隐隐感觉到,力量……并非越狂暴、越庞大就越好。对付蓝衣人那种层次的“势”,或许需要的是另一种层面的领悟与抗衡。而对付幽冥鬼老这等阴邪诡道,至阳至刚的龙元固然是克星,但如何运用,却大有讲究。像之前那样试图以掌力硬撼,效果远不如后来这凝练到极致的一指。易筋经的平和醇厚,不仅是滋养根基的法门,或许更是引导、约束龙元这匹“烈马”不可或缺的“缰绳”。而了因大师的佛门神通,其力量属性与龙元并非同源,但在克制邪祟上,却能形成完美的互补与配合……
一种模糊的、关于力量本质与运用之道的明悟,如同黑暗中悄然萌发的种子,在他近乎枯竭的心田深处扎下了根。他不再仅仅将龙元视为一股需要时刻压制、警惕反噬的恐怖外力,而是开始真正地、冷静地审视它,思考如何才能真正地“驾驭”它,如何将其与自身所学的易筋经、乃至可能接触到的其他力量体系相结合,如何根据不同的敌人、不同的境况,选择最有效、最节省力量的运用方式。
同时,他也更加深切、更加血淋淋地体会到了“怀璧其罪”这四个字的残酷含义。天门碎片,龙元之力,这两样东西,就如同黑暗丛林中最鲜美、最诱人的血食,散发出的气息,会吸引来无数贪婪、凶狠、不择手段的掠食者。未来的路途,注定步步荆棘,处处杀机。仅凭个人的勇武与血气之勇,恐怕难以支撑到揭开真相、抵达终点的那一刻。他需要力量,更需要运用力量的智慧,或许……还需要志同道合的伙伴与可靠的盟友。
“我们必须尽快离开伏牛镇。” 清虚真人沉稳的声音在前方响起,打断了江长安纷乱的思绪。真人脚步不停,头也不回地低声道,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幽冥鬼老受创,影阁失利,他们绝不会就此罢休。镇中龙蛇混杂,未必没有他们的眼线,天亮之后,再想脱身就难了。需趁此刻天色未明,守备最为松懈之时,尽快出镇,寻路前往嵩山。”
了因大师颔首,补充道:“前方主镇口及几条要道,此刻必然已有埋伏,或明或暗。老衲早年云游至此,曾偶然发现一条隐秘小路,可绕开出镇的主要关隘,虽崎岖难行,多为猎户采药人所走,但胜在隐蔽,应可避开大部分眼线埋伏。”
众人自然毫无异议。在了因大师的带领下,他们如同行走在阴影中的队伍,彻底避开已经开始有早起行人活动的主街,专挑那些最不起眼、甚至地图上都未必会标注的偏僻小巷穿行。潮湿的墙角、滑腻的青苔、堆积的垃圾……都成了他们潜行的掩护。
约莫又艰难行进了半个时辰,天际已经露出了鱼肚白,晨光熹微。众人来到了伏牛镇东南角,一处早已废弃、坍塌了近半的土制围墙下。墙外,便是长满了及腰深荒草、连接着远处起伏山峦的荒野,空气中弥漫着草木的清新气息,与镇内的压抑浑浊形成了鲜明对比。
“由此缺口出去,沿山脚向东北方向前行约三里,可见一条被杂草半掩的小径,那是山中猎户和采药人常年累月踩踏出来的,虽坎坷,但可直通官道,亦可绕开几处最可能设伏的险要之地。”了因大师指着墙外那片朦胧的荒野,声音平和却带着一种指引前路的力量。
赵千钧率先背负着王铁柱,手脚并用地翻过那残破的土墙。林梦和那名武僧则小心翼翼地,几乎是将江长安半托半举地送过墙去。清虚真人与了因大师断后,身形轻飘飘地掠过墙头,落地无声。
众人重新踏上了荒僻的山野土地,脚下是松软的泥土和带着露水的草叶。回头望去,伏牛镇在渐亮的晨光中只剩下一个模糊而安静的轮廓,黑压压的屋舍鳞次栉比,那高耸的钟楼如同一个沉默的巨人,镇子寂静得仿佛昨夜那场惊心动魄、生死一线的厮杀与逃亡,都只是一场遥远而荒诞的噩梦。
但每个人身上新增的伤口、浸透汗水与血水的衣衫、眼中难以掩饰的疲惫与劫后余生的庆幸,以及空气中尚未完全散去的、若有若无的血腥味与药味,都在无声而残酷地提醒着他们——这一切,都是真实发生过的。危机并未解除,只是暂时告一段落。
江长安在林梦的搀扶下,勉强站直身体,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那座在晨曦中逐渐清晰的镇子。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扫过镇中心那傲然而立的钟楼顶端,心中一丝疑虑如同水底的暗流,悄然涌动。昨夜那始终萦绕不去的被窥视感,以及关键时刻尸瘴核心的紊乱……似乎,并不仅仅是巧合那么简单。
他用力摇了摇头,将这些纷杂的念头暂时压下。现在不是深究这些的时候。他收敛心神,感受着体内空荡荡的丹田和依旧刺痛不已的经脉,一种名为“责任”与“成长”的沉重之物,已然如同烙印般,深深铭刻在他的灵魂深处。
前路漫漫,凶险未卜。嵩山少林,是希望之地,也可能是一片更加汹涌的暗礁。但他知道,自己必须变得更强,不仅是力量上的提升,更是心智上的成熟,对力量认知上的突破。他需要真正掌控龙元,而不仅仅是依赖或恐惧它。
晨光终于刺破了最后一片云层,金色的光芒如同利剑般洒落,为远山近草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色泽,也拉长了他们这一行狼狈却坚韧的身影。他们相互扶持着,踏着露水,踩着崎岖,向着东北方向,向着那未知的、注定不会平坦的前路,坚定而沉默地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