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毛手里拎着个布包,是给我带的烤红薯,热乎得能烫手心。见我对着墙坐,再不说话,她就把红薯塞我手里,伸手要摸我额头:“是不是又不舒服?”“不是,”我把红薯放一边,把想开店、爸妈反对的事都告诉她,“我就是觉得,总在厂里耗着,哪天跟张培文似的,连口想吃的面都不敢多吃,太憋屈了。”
她沉默了会儿,手指无意识抠着布包带子,布纹都被抠得起了毛。忽然“啪”地拍了下手,布包带子从指缝滑下去也没顾:“我有主意!”她凑过来,眼里的光比病房窗外的春日还亮:“我姐最小的那个,四姐,她对象的妈是家庭妇女,没工作。”她拽着我胳膊晃了晃,声音里带了雀跃:“咱跟阿姨商量,让她出面领执照,店咱来开,不就不用辞职了?”
我愣了下,她又赶紧补充,声音软了些:“我在毛纺厂也累,三班倒,机器吵得耳朵疼,早不想干了。可不敢辞,辞了没饭吃。你那工作好歹稳当,先别辞,等店开起来再说。”她总这样,我想着往前冲,她就悄悄替我垫着脚,怕我摔着,又怕我跑得太急忘了看路。
第二天去四姐对象家,心里揣着鼓。他对象叫洪国庆,家住南湖边,院里种着棵老石榴树,枝桠伸得老长。见我们说明来意,洪国庆挠了挠头,直接朝里屋喊:“妈,你出来下!”阿姨从里屋出来,手里还捏着针线活,针上串着青布,像是在缝鞋底,线在她指间灵活地绕。听洪国庆说完,她皱着眉笑,眼角的纹挤在一起:“我哪懂那些手续?去工商局,我都认不全字。”
我心里“咯噔”一下,又立马松了——她没说不行。“阿姨,不用你懂!”我赶紧接话,往前凑了半步,“你把户口本借我就行,证明、执照我去跑,不用你沾手,啥心都不用操。”阿姨看了看洪国庆,洪国庆点了点头,她就转身回屋,没多久拿了本卡纸皮户口本出来,边角磨得发毛,封面还沾着点灰,递我手里时还擦了擦:“你们年轻人懂这些,好好干就行,别惹事。”
拿着户口本往居委会跑时,风都是甜的。春天的风拂过街边的柳树,抽了芽的枝条扫着脸颊,软乎乎的,像毛毛的手。居委会大妈看了证明,笑着往纸上盖章:“现在年轻人都敢闯,好!”红印盖下去,像朵花。去工商局排队排了半上午,办事的小姚抬眼问:“真是你妈开?”我点头,毛毛在旁边赶紧帮腔,脸有点红:“是我姨,身子骨硬朗,就想找点事做。”小姚笑了笑,没再多问,给办了执照。
营业执照拿在手里时,我跟毛毛在街边站着,看对方笑,笑着笑着眼泪就下来了。她用袖子擦我脸,自己眼泪也掉,掉在执照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像春天的雨。
我家院子靠街的地方有块空地,以前堆杂物的,长满了草,风一吹就晃。我找了房管所的发小唐国强,他听了缘由,当即拍胸脯叫上两个泥工兄弟:“这事我帮你!”他们拉来些旧砖,和着泥砌墙,泥点子溅在衣服上也不管;又找了六块旧楼板架作屋顶,三天工夫,一间方方正正的小平屋就立在了院墙根,虽简陋,却有了个“家”的模样——是我和她的,能攥在手里的家。
没启动资金,就挨家找同事、伙伴借。张三借五块,李四递十块,有个老工友塞来二十,叹着气说:“木子,你这病刚好就折腾,别累着。”我笑着接过来:“试试,总比耗着强。”毛毛在旁边拿个小本子,一笔一划记名字,笔尖顿了顿,抬头说:“我们肯定还。”跟我妈要粮票时,她翻箱倒柜找了半天,摸出一百斤,梗着脖子说“一毛钱一斤,记账上”,却又补了句“省着点用”——我知道,她是心疼我,也盼着我能好。
杨胜良的旧柜台是个意外的暖。他比我早开了三个月五金店,在街口那间大些的铺子里。见我四处找柜台,他拽着我往店后走,指着个旧木头柜台:“这玩意儿,我正想换铝合金的,给你吧。”我说给钱,他摆手:“三十块,不急着要。等你赚了钱再说——你刚开业,资金肯定紧,算我借你三十。”他拍我肩膀,力道实诚:“当初我开店,你不也借我二十周转?都是兄弟。”他找了辆板车,跟我一起把柜台抬上去,春日的风扫过街边刚抽芽的树,板车轱辘轧在石子路上,咯噔咯噔响,倒像敲着好日子的鼓点。
开业头几天,毛毛站柜台。她穿了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用根红绳扎着,露出光洁的额头。站在柜台后,见人来就红着脸问“要点啥”,声音轻得像蚊子哼。有个老太太来买酱油,她握着酱油瓶的手轻轻抖了下,琥珀色的液体溅出几滴在柜面,她慌忙抽过围裙角去擦,脸涨得通红,像熟透的苹果。老太太笑:“姑娘心细。”她更不好意思了,找钱时数了三遍才递过去,指尖还在颤。
我则骑着辆二八大杠,天不亮就出门找货源。往批发市场跑,往酿造厂、酒厂钻,油盐酱醋茶、针头线脑、糖果蜜饯、饼干面条……见着能卖的就往回捎。那时候还不兴砍价,只能陪着笑跟摊主说好话,盼着多给半两。扛着一箱箱糖块往回走,汗湿透了褂子,黏在背上,却觉得浑身是劲——每一步都踩着实在的盼头,踩一下,就离她近一点。
店里货杂,却摆得齐整:油盐酱醋摆前排,敞口的坛子用玻璃盖盖着,防尘;糖果蜜饯装在玻璃罐里,挂在墙上,五颜六色的晃眼,招得孩子总扒着柜台看;针头线脑用小盒子盛着,摆柜台角上,盒子上贴着手写的价签,一笔一划都认真。
第一天收摊,我跟毛毛坐在柜台后算账。油灯昏黄的光落在账本上,毛票、角票堆了一小堆,她指尖沾着唾沫,一张一张数,数完了,抬头看我,眼睛亮得像落了星子,声音轻颤着报数:“二十一……二十一 块三。”
我愣了下,她又数了一遍,没错。二十一 块三——抵得上我在厂里半个月的工资。
一个星期后再算,二百三十七块。我把钱摊在桌上,毛毛用手指戳着数,数着数着突然笑出声,眼里有泪:“咱开一年店,比你干十年还多呢!”那天晚上,她没回宿舍,就在我房间搭了张床睡。“明天我去跟厂里交请假条,后天也请。”过了两天,她干脆不请假了,我问她“不怕旷工被辞?”,她正往玻璃罐里装话梅,头也不抬,语气轻快:“辞就辞呗,在这站柜台,比在厂里听机器响舒坦。”
夕阳透过小平屋的窗户照进来,落在她发顶,镀了层浅金;落在堆得满满的货柜上,玻璃罐反射着细碎的光,像撒了把碎钻;落在摊在桌上的零钱上,毛票的边角都泛着暖。我看着她,忽然想起住院时,她蹲在我跟前说“不怪你”的样子,眼里的光软得像棉;想起她冒雨送糖糕,睫毛挂着水珠的样子,狼狈却执着;想起她拽着我胳膊,眼睛亮晶晶说“我有主意”的样子,鲜活又热烈。
从前总觉得日子是攥不住的稀泥,病着、耗着,连呼吸都带着沉滞。可此刻瞧着她鬓角沾着的糖霜,听着货柜上玻璃罐轻轻碰撞的脆响,忽然觉得这泥里早憋了芽,正顺着她掌心的温度,一点点往光里钻——有她在,日子就总能从难处里,长出甜来。
(尘途暖意)
风雨骑尘送热铛,
病床相护意偏长。
贫檐初起零星货,
已抵十年霜雪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