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第四节
开小店的日子其实也挺辛苦的,早上五点多就得起床,因为很多农村的人会路过门口,他们会早早的上街去茶馆喝茶,上街卖菜的,路过店门口会看一下买点饼干面包啥的充当早点,回去时带点油盐酱醋针头线脑的,晚上我们对面露天电影放映时也得守到夜深电影散场了,看电影的人都会来小店买瓜子蜜饯糖果小零食。
真是开店容易守店难,有一次水处理设备厂要一批磄瓷茶杯,我走遍了嘉兴百货批发点,断货,想想能赚二三百元放弃了可惜,我就去省城杭州了,天没亮就坐上开往杭州的绿皮火车。
绿皮火车在暮色里晃着,轮轨声钝钝的,像敲在心上。泮小苏刚离开的座位还留着点余温,她坐过的搪瓷茶杯纸箱上,似乎还沾着发间淡淡的皂角香——不是城里姑娘时兴的雪花膏味,是带着水乡潮气的清爽,像长安镇河边刚抽芽的柳丝。
我抬手摸了摸发烫的耳根。刚才小苏弯腰帮我把纸箱搬到过道时发梢擦过我的胳膊,轻得像羽毛,却让我浑身绷紧了。她直起身时喘着气,额角沁出细汗,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你这箱子沉得像装了块铁,搪瓷茶杯真这么金贵?”
他当时只顾着点头,连话都没说利落。其实哪是杯子金贵,是这趟杭州行太折腾——天不亮揣着皱巴巴的钱出门,在嘉兴站挤绿皮火车时,裤脚还被人踩破了个洞;到了杭州城站,啃着两毛钱的肉包打听批发站,转了三个钟头才在建国路的老巷子里找到那家藏得深的百货批发行。老板蹲在门槛上抽烟,说搪瓷茶杯是紧俏货,只剩最后四箱,要就全搬走,不零卖。
我当时眼睛都亮了。水处理设备厂订了一百五十个,这四箱够发还能多囤些,摆在小店里准能卖。可老板说不负责送货,货运站在艮山门,离这儿十里地。
我咬咬牙买了麻绳和扁担,把两箱捆成一担,挑起来时肩膀“咔嚓”响了声——我在石机厂是板金工,有的是力气,可这担子压在肩上,走两步就晃,麻绳勒得皮肉生疼。
那天日头毒,柏油路晒得发软,我走得浑身淌汗,衬衫黏在背上像层胶皮。路过自来水龙头时,我捧着龙头猛灌,凉水顺着下巴滴进衣领,才敢歇口气。
有路人看我挑着箱子直皱眉:“小伙子,这是往哪去?雇个三轮车多好。”我只能干笑——三轮车要五块钱,够我小店小半天的油盐钱了。
就这么一步一挪,走了四个钟头,到火车站时,鞋底子都磨薄了块。
若不是小苏,我怕是真要卡在进站口。那验票员叉着腰,盯着我脚边的四个大箱子:“超重了!要么补行李票,要么把箱子留下。”补票要十块,够我跑两趟杭州的车费;留下更不行,水处理设备厂催得紧。我正急得抓耳挠腮,身后突然传来脆生生的声音:“我们两个人的。”
我回头时,正撞见泮小苏冲我眨了眨眼。她扎着麻花辫,蓝布褂子洗得发白,却衬得眉眼亮堂,像刚从河里捞上来的月光。验票员较真,说她票到长安,我到嘉兴,不是一路人。小苏却不慌:“规定说‘同行人’得同站下车?他帮老乡挑个货,也算为人民服务,哪条规矩不许?”她语速快,眼睛却弯着,没带半分火气,倒让验票员哑了火。
后来在候车室,我才知道她早看我不对劲。“我买完票看见你在门口转圈,挑着箱子跟个陀螺似的,就猜你准要卡这儿了。”她坐在我让出来的纸箱上,辫子搭在肩头,“我爸以前也跑供销,去上海进货总被车站拦,说他蛇皮袋里塞太多袜子,每次都得跟人磨嘴皮子。”
我听得发怔,原来她不是碰巧,是特意跟过来的。
我低头看着自己磨破的鞋尖,突然觉得喉头发紧:“我……我都没问你,你来杭州是做什么?”
“给我妈抓药。”小苏用手指划着纸箱上的纹路,“她有老寒腿,杭州胡庆余堂的膏药管用,我每个月来一趟。”她抬眼笑了笑,“其实也巧,今天药抓得快,不然也遇不上你。”
火车过临平站时,窗外飘起了细雨。小苏扒着窗户的景色看,景外有一条河,她说我们长安镇的河也通钱塘江,夏天时她总跟弟弟在河边摸螺蛳。
“你开的小店卖什么?”她突然回头问,“有长安镇没有的糖吗?我弟总念叨城里的水果糖。”
“有,橘子味的,一毛钱十颗。还有大白兔奶糖,话梅糖”我赶紧说,“还有瓜子,炒得脆,下电影时卖得最好。”
说起小店,我话就多了——早上五点起炉烤面包,农村大爷路过买两个当早点,顺带捎袋盐;晚上对面露天电影放《庐山恋》,看电影的姑娘们挤着买蜜饯,叽叽喳喳的,比电影还热闹。
小苏听得认真,眼睛亮晶晶的:“真好,自己当小老板。我就不行,我爸让我在家待着,说女孩子跑供销抛头露面,可我就想出来走走。”她顿了顿,又笑,“不过今天出来遇见你,值了。”
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我抬眼望过去,雨丝打在车窗上,晕开一片模糊的水痕,正好罩着她的脸,像蒙了层薄纱。
她睫毛长,垂下来时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鼻梁挺翘,笑起来嘴角有两个浅浅的梨涡——我长这么大,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姑娘,连电视里唱歌跳舞的演员都没她这份清爽,我的心似乎有了起伏,,。
可下一秒,我就想起了毛毛。
去年我气胸住院,躺了整整大半年。毛毛天天往医院跑,拎着个保温桶,里面是她熬的小米粥,有时还藏两个荷包蛋——她在纺织厂上班,三班倒,下了夜班不睡觉,先往医院赶,怕我没人照应。
有次我烧得迷糊,听见她跟护士打听“最便宜的退烧药”,声音发颤,我才知道她把自己的钱都花完了。
“你别管我了。”我醒了后红着眼赶她,“我这又是病又是这副穷酸样,给不了你啥。”
毛毛却蹲在床边哭,眼泪掉在我手背上,烫得很:“木子,我不是图你啥。你活着,就比啥都强。”
那时候窗外飘着雪,她的脸冻得通红,却攥着我的手不肯放。我想着想着,指尖就凉了。我低下头,假装整理纸箱上的麻绳,不敢再看小苏。
“你怎么了?”小苏察觉到我的走神,轻轻碰了碰我的胳膊,“是不是累了?”
“没、没有。”我慌忙抬头,撞见她关切的眼神,脸“腾”地红了,“就是……想到店里的事,怕回去晚了,没人看店。”
小苏“哦”了一声,没再追问。车厢里静了些,只有火车行驶的哐当声。过了会儿,她突然起身,跟列车员借了支圆珠笔,又从地上拣了张揉皱的烟盒纸,反过来在上面写字。“给。”她把纸递过来,上面是清秀的字迹:“长安镇东街,泮家布店后院”,旁边还画了个小小的箭头,“这是我家地址。”
她又从包里摸出块手帕,在纸箱上擦了擦,把地址仔仔细细写在上面,墨水晕开一点,她用手指抹了抹:“你要是来长安,就找这个地方,我妈做的酱鸭好吃,给你留一只。”
我捏着那张烟盒纸,纸边被我攥得发皱。
我想说“我可能不会去”,话到嘴边却成了:“好,有机会一定去。”
“一定要来啊。”小苏笑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对了,你在哪个单位上班?万一我去嘉兴,好找你。”
他犹豫了一下。石油机械厂在嘉兴城东,可我又不想说具体地址。
最后只含糊道:“石机厂,你到了嘉兴问,都知道。”
小苏点点头,把圆珠笔还给列车员,又坐回纸箱上。她没再追问,只是偶尔看看窗外,嘴里轻轻哼着歌,是当时流行的《在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调子软乎乎的,像江南的春水。
我没敢再跟她说话。
我靠着过道的铁皮墙,闭着眼,可眼前全是两张脸——一张是小苏笑起来的梨涡,一张是毛毛蹲在床边哭红的眼。
我觉得自己像个贪心的人,明明手里攥着块暖烘烘的烤红薯,却又被路边的糖画勾了魂,可我知道,烤红薯才是能暖我过冬的东西。
“长安镇到了——”列车员的吆喝声把我惊醒。
小苏猛地站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灰:“我到站啦。”她弯腰拎起自己的布包,又回头看我,“真的要来啊,别骗我。”
我看着她,喉咙像被堵住了,“再见”两个字怎么也说不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