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第三节
住院的那一个月,日子像病房窗外的梧桐叶,被秋风吹得卷了边,便在这卷边的叶影里慢下来。却因毛毛踏进来的脚步声,每一步都落得扎实——她总揣着那只铝制饭盒,掀开时白汽袅袅升起,裹着烟火气扑过来。有时是糙米饭卧着炒青菜,油星子浮在叶尖,像沾了碎光;偶尔能见块红烧肉,瘦多肥少,定是她从自己碗里匀出来的,看她颧骨愈发分明的脸便知,她定是在厂里啃着冷馒头,把热乎的都攒给了我;或是掺了玉米碴的粥,稠稠地裹着碗边,碗底常卧个嫩黄的荷包蛋。她总说“我不爱吃蛋黄,噎得慌”,可我捏着那蛋,指尖能触到她揣在怀里的温度——她哪里是不爱吃,是把暖都攒给了我。
我闹脾气的那天,她六点四十五分才推门。雨丝斜斜飘着,像扯碎的蛛网,她额前碎发黏在脑门上,裤脚卷到膝盖,露出的小腿溅了片泥,青黑的泥印顺着腿弯往下淌,像是摔过跤。我刚要扯着嗓子说“别再来了”,她先把饭盒往床头柜上一放,从棉袄内袋摸出个油纸包,是巷口老店的糖糕,还温乎着。“今早雨大,骑车打滑,绕去买这个耽误了”,她喘着气笑,睫毛上挂的小水珠滚下来,落在鼻尖上,像只淋了雨却硬撑着不躲的雀儿,眼里倒还亮着光。
到了嘴边的话霎时咽了回去。我咬口糖糕,甜意混着噎人的慌,往心口沉。后来她更准时了,有时五点半就蹲在住院部门口的台阶上,怀里揣着饭盒,见护士来就往柱子后缩,像只护着食的小兽。护士们见了总笑:“木子,你对象比我们查房钟还准。”她听见了就红着脸往我身后躲,耳朵尖都透着粉,递饭盒的手却攥得更稳,生怕洒了半滴汤。
那一年复发了四次,医院的白墙看久了,连梦里都是消毒水的味儿。父母亲没踏过住院部的门,姐姐妹妹弟弟像是忘了有我这个病着的兄弟。倒是同车间的电焊工张培文,成了那段日子里除了毛毛外,唯一能畅快说上话的人。
我们常在病房走廊摆张折叠桌下棋。他总爱悔棋,指尖捻着棋子顿了顿,笑出些涩意:“我这病,说不定下次就没机会跟你争这步了。”我骂他“乌鸦嘴”,手却松了劲,任他把棋子挪回原位——谁都知道,这话里藏着多少无奈。晚饭后在后院林子散步,他烟瘾犯了,就偷偷摸出根烟,打火机“咔”地亮一下,火光在昏暗中映出他清瘦的脸,颧骨凸着,眼窝陷得深。“木子,”他吐口烟圈,烟圈在晚风里散得快,“咱这年纪,本该在厂里抢着加班赚奖金,在街边跟姑娘吹口哨,怎么就困在这白墙里了?”烟味混着晚风飘过来,我别过脸,喉结滚了滚,没接话。
他说要去吃虾仁面那天,太阳好得少见。阳光透过梧桐叶洒在地上,像铺了层碎金,风一吹,金片就跟着晃。“勤俭路口那家‘老面馆’,虾仁鲜得能蹦”,他眼睛亮得很,像揣了星子,“我妈以前总带我去,说吃了长力气。”我知道他尿毒症碰不得这些,拽着他胳膊劝:“忍忍,等你好点,我让毛毛给你做素面,放香菇、笋丁,比虾仁面香。”他挣开我手,拍了拍我手背,笑纹里都带着馋:“就一次,尝尝味儿,解解馋。”
那天半夜被护士的脚步声惊醒。隔壁病房吵吵嚷嚷的,医生护士的脚步声踩得地板咚咚响,灯亮了一整夜,光透过门缝渗进来,照得墙根一片白。第二天早上他被抬上救护车,往上海送。我扒着窗户看,车后窗玻璃上,他瘦得脱了形的手好像朝我挥了挥,那只手曾攥着棋子跟我争输赢,曾递烟给我时抖得厉害。没过几天,他老妈红着眼来收拾东西,攥着他那件洗得发白的工装外套,布上还留着电焊灼出的小洞,哽咽着说“没救回来”——才23岁的人,说没就真没了,像阵风刮过,连痕迹都轻。
我坐在病床上发愣,后背抵着冰凉的墙,那凉顺着脊椎往心里钻。毛毛蹲在我跟前,双手攥着我手,她手心总比我热,像揣了个小暖炉,把我的手往她怀里塞。“不怪你,”她声音轻得像羽毛,“他自己要去的,你劝过了。”可我总想起他说“尝尝味儿”时的眼神,像个馋了许久的孩子,那眼神里的光,比阳光透过梧桐叶的碎金还亮,却碎得猝不及防。那天我第一次认真瞧她的脸:眼下有淡淡的青,是夜夜蜷在病房折叠床上熬出来的;嘴角裂了道小口子,定是没顾上喝水,风一吹就疼。我突然怕了——要是我也像张培文那样,这双总攥着我暖手的人,该怎么办?
工厂的传言飘进耳朵时,我正靠在墙根晒太阳。有个从前同组的同事溜到走廊尽头,凑我耳边嘀咕:“厂里都在传呢,张培文都没了,你这病比他还麻烦,估计……”他没说完,可那眼神里的掂量我懂,像在估一件快坏了的旧物。我没动,也没恼,毛毛正蹲在旁边给我擦鞋,鞋刷蘸着水,擦得帆布面发白,听见了就猛地抬头,眼里冒着火要怼回去,被我按住了。“让他们说,”我拍了拍她攥着鞋布的手,她手还在抖,“他们说我活不久,我偏要活得结实点。”
那天起我早睡早起。护士来给邻床抽血时,我早醒了,靠在床头等她换针管,看阳光慢慢爬过墙;早饭吃完就拉着毛毛去后院走,她总攥着件薄外套,走两步就回头看:“慢点,别累着。”阳光落在她头发上,泛着浅黄的光,风拂过她发梢,扫过我手背,痒丝丝的。我忽然觉得,这日子不能就这么耗着——我得活着,还得带着她,活得扎实些,扎实到能给她留些什么。
出院后逛在街上,才发现几个月不见,街面竟变了样。以前光秃秃的墙根下,冒出好些小铺子:有卖针头线脑的,老板娘坐在小马扎上,手里缠着线团跟街坊笑;有摆糖罐卖蜜饯的,玻璃罐亮晶晶的,映着来往的人影。烟火气扑脸,是从前没闻过的鲜活。我凑过去跟个卖糖的大婶聊,她掀开玻璃罩,抓颗水果糖塞我手里,糖纸是透明的,映着阳光发亮。“这叫个体工商户,”她眉开眼笑,眼角的纹都透着喜,“去居委会开个证明,再到工商局领执照就行。”说起收入,她眼睛更亮了:“好的时候一天能挣五六十,顶你在厂里干一个多月!”
五六十。我捏着那颗糖,甜意从舌尖漫到心里,烫得慌。回了家跟爸妈说想辞职开店,父亲把旱烟杆往桌上一拍,火星子溅在桌布上,烧出个小黑点:“胡闹!你那工作多轻省?生病有公费医疗,病假工资照发,他们是没出路才去摆摊,你凑什么热闹!”母亲在旁边抹着围裙帮腔,手里的抹布拧得死紧:“你身子骨刚好,别折腾了,安稳日子过着不好?”
不跟他们聊了,我气恼地回自己房,刚坐在床沿,就见个烫发的姑娘站在门口,笑嘻嘻地看着我。我猛一看有点眼熟,却想不起来,皱着眉问:“你……找谁?”她还是没说话,就笑,眼弯成了月牙。我站起身走近两步,那眉眼间的熟稔突然撞进心里——“你长这么大了,你是左良家的上海亲戚?”
她看我认出她,高兴得蹦了下,踏进屋里就张开双臂吊在我胳膊上,力道不小,带着姑娘家的香。“你还没忘记我!”这热情像久别重逢的恋人,我倒有些手足无措,胳膊僵着。她却忽然凑过来吻了我,软乎乎的,我愣了愣,还是轻轻抱了抱她。热情过后,我看着她,真心实意地说:“几年没见,出落得亭亭玉立,成大姑娘了。”她仰头笑:“我毕业了,有时间了,就来找你了。”
可我沉下脸,指尖还残留着她发梢的香,却清明得很:“你有时间了,我已不是当年的我了。”她眼里的笑淡了些,却还是扯着嘴角:“房间空气闷,我们去外面逛逛。”
我点点头,她拉着我的手往乡间小路走。“我经常盼着你来看我,你却不来上海,不想我。”她晃着我的手,像从前那样撒娇。“上海毕竟远了点,我也很少去。”我含糊道。“很少去,说明你去过喽?”她追着问。我叹口气:“去过几次,都是和朋友一起。有一次路过你家,看见你姐在家,你没在,我也没问她。”她忽然笑了:“我知道那次,姐跟我说了,我估摸着是你,所以天天盼着你来。”
没曾想一晃三年了。我们在小河边找了块草坪坐下,她把茄克外套脱下来垫在景像对恋人在说悄悄话,可我心不在焉。手就那样机械地放在她小腹上,一动不动;有时她低头拨草,我手会碰到她胸前隆起的部位,也只是悄悄挪开。我们聊了两个钟头,末了,我还是说了:“我有女朋友了。”她沉默了很久,久到风都停了,才轻声说:“你没跟我一起看过电影,晚上一起去看一场,好吗?”我看着她泛红的眼尾,点了头。
吃过晚饭,我骑车带着她往市里去。刚到牛场路口,就听见毛毛的声音从后面追上来:“木子!”我猛地刹车,回头见她跑过来,裤脚沾着路边的草屑,喘着气拽我袖子,眼里红了圈却硬撑着。这时左良的三姐也骑过来,在我们前面停住车。我跟左良表妹说:“你让三姐带你去看电影吧,我女朋友来了,我不去了。”
她没说啥,只是低头抠着衣角,肩膀轻轻抖。三姐在旁边喊:“快过来,我带你。”她才慢慢走过去,没回头。
这事过了三十多年,我遇见左良三姐时,她还笑着提那回看电影的事,说表妹那天在电影院哭了半场。我从没问过那晚她怎么样,有些事,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记着反倒添堵。
我黑着脸跟毛毛回了家,坐在床沿没吭声。心里堵得像塞了团湿棉絮,闷得慌。“你怎么会追上来的?”我问她。她攥着我的手,指尖还在抖:“你弟弟的女朋友说的,说你们下午去了对面乡下,晚上刚骑车离开,让我赶紧追,能追上。”她声音低下去,带着委屈:“我一听你们下午在一起,晚上又一起走,心里急,又吃醋,就追上来了。平时都是我带你,怎么今天带别人了?就不怕旧病复发?”
我不想争论,拍了拍她手背:“今天心情不好,刚好她来找我,就一起出去散心了。我们没做什么,她是左良的表妹,好久没见,才约我去看电影的,而且左良的姐姐也去,不是单独约会。”
“那你怎么心情不好?出啥事了?”她仰头看我,眼里的红还没退。“爸妈他们不懂,”我叹口气,“我要的不是安稳,是能攥在手里的日子,是哪怕哪天真走了,也能给你留些实在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