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吓得跟兔子似的窜进树丛,没了影。另一个回头瞥了眼,大概瞧我们是半大孩子,竟叉着腰站在原地。我看他那德性,火更旺了,举着锒头就冲过去。
他见我拎着家伙,脸一白,转身就往树丛里钻。我追得急,锒头“呼”地挥了过去,他猛地一歪,锒头擦着他后背扫过去,只听“嗷”的一声,估计是擦破了皮。
“救命!打人啦!”他扯着嗓子喊,声音抖得像被踩的猫。
我钻进树丛,酸枣枝勾住衣角,刺尖扎进胳膊也顾不上。眼看要追上,他突然往一户人家门口跑——门口竟站着个穿白制服的警察,正皱着眉看过来。
我心里咯噔一下,赶紧猫腰躲进酸枣丛。枝桠勾住头发,刺得头皮发麻。警察要是把我抓了,爹非打断我的腿不可。那小子扑到警察跟前,指着树丛喊“他们打人”,警察往这边扫了眼,我赶紧把头埋进草里,一点一点往后挪,直到退进玉米地,才敢直起腰往家跑。
回去的路上,阿六拍着我胳膊:“你刚才那下,够狠!”我没说话,手心的汗把锒头柄泡得更滑了,心还突突跳——刚才要是真砸中了,麻烦就大了。
第二天徐伟来我家,脸上还挂着蔫气,八成还在想亚明的事。“去阿六家坐坐?”他问。我点头,在家也闷得慌。
阿六家没人,门虚掩着,推进去时“吱呀”响。堂屋里静得只有苍蝇在桌角嗡嗡转,桌上摆着个酒瓶,底儿还剩点酒,旁边有个封着盖的小坛子。“阿良哥的酒吧?”徐伟拿起酒瓶闻了闻,“还有点味儿。”
没有下酒菜。我俩翻了灶台,锅是空的,碗柜里只有几个豁口的粗瓷碗。徐伟不死心,蹲下去翻桌下的柜子,突然“咦”了一声,摸出个玻璃罐。“看这是啥?”
罐子上蒙着层灰,里面是油盐炒过的蚕豆,颜色有点发黑发黄。我拧开盖子,一股混着霉味的咸香钻出来,像晒过的老咸菜混着点草木灰气。“能吃?”徐伟捏了一颗丢进嘴,嚼了嚼,眼睛突然亮了:“嘿,好吃!松松的,带点咸!”
我也捏了一颗。确实怪,蚕豆咬起来像海绵,一点不硬,咸味儿像是从骨子里渗出来的,越嚼越香。活了十八年,没吃过这么特别的。“阿六还有这手艺?”我又抓了一把。
正吃得香,嘴唇边突然硌得慌,像沾了沙粒。我用手一抹,摸下来几颗黑褐色的小颗粒,比小米还小。“啥玩意儿?”我捻起一颗,在手心里搓了搓,碎成了末。
“沙粒?”徐伟凑过来。
我把颗粒举到头顶,破窗纸漏进的光斜斜打在手上——那颗粒上竟有两个芝麻粒大的黑点儿,在光里动了动。我突然笑出声:“徐伟,你看!”
他眯着眼瞅了半天,猛地笑弯了腰:“他娘的!是虫子!这蚕豆长虫了!”
我拿起一颗对着光看,蚕豆壳上全是密密麻麻的小洞,豆瓣被蛀得坑坑洼洼,像人民公园假山上的太湖石。虫屎混着盐粒,难怪又咸又松。
“怪不得这么入味,”徐伟捏着一颗啧啧称奇,“盐都从虫洞里渗进去了,绝了!”他说着就往外跑,“酒不够,我再买两瓶!”
我一个人坐在桌前,对着那罐虫蚕豆笑。破窗纸漏进的光落在蚕豆上,虫蛀的小洞亮晶晶的,像撒了把碎钻。原来最好吃的,不是精心做的,反倒是虫子帮了忙。
徐伟拎着两瓶酒回来时,我还在研究。他把酒墩在桌上,抓了一把就嚼:“我娘要是看见,非骂我吃虫子屎不可。”嘴上这么说,嚼得比谁都欢。
后来他真跟他娘说了,添油加醋讲那蚕豆多香,虫洞多好看。他娘拍着大腿笑:“俩馋痨鬼!虫吃过的都当宝贝!”徐伟说,他娘那天笑了一下午,晚饭多盛了半碗。
“你说,”徐伟后来跟我蹲在槐树下抽烟,“是不是老天爷怕咱们日子太淡,特意让虫子给加道菜?”
我想想也是。那时候的日子,苦是苦,可总有这些稀奇的乐子。就像那罐虫蚕豆,别人瞧着是废料,我们却吃出了山珍海味的滋味。生活里的甜,常藏在不起眼的地方,得有那个心去尝,才能品出来。
就像田埂上的草,看着不起眼,春天一到,照样绿得发亮。我们这些从泥里钻出来的,风里雨里折腾,倒也能从土坷垃里嚼出点甜来。
(野影锒头虫豆记)
暮色沉栅影初稠,少年聚话露天秋。
辫绳轻扫心尖痒,口误偏惊月下游。
锒头怒向花衫影,枣刺斜牵警服旒。
虫痕豆里藏真味,土坷垃中嚼岁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