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第五节
暮色像块浸了水的灰布,慢悠悠往田埂上盖时,东栅大桥下的电线杆子已经浸在昏黄里。先是几个半大的小子蹲在电线杆子旁,指间夹着的香烟燃出半截灰,火星在指缝里明明灭灭,映着脸上被日头烤出的红黑,像抹了层桐油。
“听说了没?今晚红心大队放《尼罗河上的惨案》,说是外国片子,有洋女人。”阿六用胳膊肘捅徐伟,后者的目光正黏在远处街道上——几个挎篮的姑娘走过,竹篾缝里漏出的豆角绿得发亮,像串起的翡翠珠子。
“啥洋片子?有《两个小八路》好看?”徐伟没回头,喉结动了动。
他现在盯的是张家弄厕所对面亚明的家门口,前阵子看《女交通员》时,她就坐在他旁边,散场时月光淌在她辫梢,红绳被风掀得一荡一荡,像只停在肩头的红蜻蜓,痒得徐伟手心发颤。
我蹲在一边转着狗尾巴草,草穗扫过手背:“管它演啥,有姑娘看就行。”
徐伟嘿嘿笑,白牙上还沾着中午的韭菜末。那时候的露天电影,银幕是扯在老槐树上的白布,风一吹就鼓成帆,映得树影在地上乱晃。各村轮着放,消息比货郎的铃铛传得还快,十里八乡的年轻人踩着自行车往一处涌,车铃叮叮当当撞碎暮色,姑娘们的花布衫在昏里闪,像野地里炸开的菊。
但那晚徐伟没去。“乡下蚊子能吃人,”他拍了拍口袋,烟盒边角支棱着,“去你家喝茶,我带了好烟。”
他们几个便结伴走了。后来听一定说,场子里乌泱泱全是人,厉建丰的眼睛在人堆里扫来扫去,专挑单独来的姑娘。西边有个穿浅蓝布褂的,梳着条油亮的长辫,正踮脚往银幕前凑,他胳膊肘捅了捅一定:“瞧见没?那妹子。”
一定还没应声,厉建丰已经挤了过去。借着人潮往姑娘那边靠,胳膊肘“不经意”撞了下她,才低声问:“妹子,这放的啥?”姑娘回头时,月光刚好落进她眼里,亮得像浸在井水里的黑石子——原是认识的,她抿嘴笑:“说是《斗鲨》,打仗的。”
一场电影下来,俩人竟凑到了一块儿。银幕上枪声砰砰炸,底下的人却咬着耳朵,厉建丰的声音压得像蚊子哼,一定站得远,只看见银幕光忽明忽暗,照得姑娘的肩膀一颤一颤,像含着笑。散场时月亮爬得老高,田埂上的人影被拉得老长,厉建丰和那姑娘并排走着,胳膊时不时碰一下,像有根看不见的线在中间缠。
谁也没料到,那姑娘正是亚明。前几天徐伟还跟我说,他觉得亚明“耐看”,第一眼不打眼,越看越有味道,说这话时他挠着后脑勺,眼里的光比银幕还亮。“她辫梢的红绳蹭过我手背,”他说,“痒了好几天。”
祸事出在第二天的茶桌上。我们在阿六家喝茶,厉建丰捏着香瓜子,得意洋洋地咂嘴:“昨儿那妹子,手可软了,散场牵了一路。”
正低头卷烟的徐伟手一顿。卷纸在指间颤了颤,破了个洞,烟丝簌簌往下掉。他没抬头,声音闷得像埋在土里:“哪个妹子?”
“张家弄口的亚明啊。”厉建丰笑得牙花子都露出来,没瞧见徐伟攥紧的拳头,指节泛白,把烟纸捏出了褶子。
徐伟没再说话。卷好的烟叼在嘴里,火柴划了三次才点着,猛吸一口,烟蒂烫到指尖才惊觉,眼圈红得像浸了水的桃。那天下午他本约了亚明,口袋里的炒花生还带着余温,可从那以后,他再没往张家弄的方向走过,他伤心了像是失恋了。
我后来踹了厉建丰一脚:“你那嘴是漏风的筛子?”他挠着头,一脸茫然:“我哪知道他跟亚明……”
的确,徐伟跟亚明的事也就只有我清楚,可巧的是那晚是徐伟不想去拉着我也没去,所以就出了让他难堪的事。
其实谁也说不准,那时候他们的感情就像田埂上的草,风一吹就摇,真要扎下根,得看雨水肯不肯多浇几遭。
没过几天,日头刚沉进化肥厂的烟囱,我家堂屋正飘着茶气。曹学明唾沫横飞地讲县城的新鲜事:“的确良衬衫,亮得能照见人,穿身上跟裹了层云似的。”阿六听得直咽口水,说等有钱了就去扯一件。
突然“哐当”一声,院门被被撞得直晃,门轴吱呀乱响。我妹闯了进来,脸白得像张纸,后面跟着她的小玩伴,俩人手拉手,肩膀抖得像风中的玉米叶。
“哥!外、外镇的人追我们!”我妹的声音打着颤,手死死抠着门框,指节白得要透出血。
我心里的火“噌”地窜起来。我妹才十六,平时跟伙伴出去玩,谁敢欺负她?外镇的敢来撒野?我顺手抄过门后那把铁锒头——是木工师傅忘在这儿的,木柄被汗浸得发滑,掌心能摸到深浅不一的木纹,像攥着团火。“人呢?”
“往、往化肥厂那边跑了!”
我拎着锒头就冲出去,阿六和一定跟在后面,曹学明喊着“等等”也追了上来。
日头落了,天还泛着层烧红的余温,土路被晒得发软,踩上去黏鞋底,路边的玉米叶卷着边,像被烤焦的纸。跑了没几步回头,曹学明早没了影,八成是躲哪个草垛后面了。
“别管他,追!”阿六喘着气,褂子早被汗浸透。
快到朱三毛家时,俩穿花衬衫的小子正往树丛里钻。我们这儿的人夏天都穿汗衫,哪有穿得这么花哨的?我吼了一声:“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