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万籁俱寂。济世堂后院的厢房里,只余下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秋虫低鸣,更显得屋内一片安宁。油灯早已吹熄,清冷的月光透过薄薄的窗纸,朦朦胧胧地洒进来,勉强勾勒出床榻上两大一小两个相依轮廓。
林安奔波一日,又经历了情绪起伏,本已有些倦意,但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身边那个小小的身子虽然紧紧靠着他,却始终没有放松下来。她没有像寻常孩子那样很快进入梦乡,反而身体有些僵硬,呼吸也并非沉睡时的平稳绵长,而是带着一种刻意压抑的细微紊乱。
他侧过身,借着微弱的月光,能看到杨小草面向着他蜷缩着,那双在黑暗中显得格外大的眼睛是睁着的,眸子里映着一点月华,闪烁着不安与心事重重的光。她怀里,紧紧抱着那把她从不离身的小木梳,仿佛那是她唯一的铠甲。
“小草,怎么还不睡?”林安的声音在黑暗中显得格外低沉温柔,他轻轻拍了拍她单薄的背,“是床不舒服?还是……还在想白天的事?”
小草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把小木梳抱得更紧了些,脑袋往他胳膊处蹭了蹭,像是在汲取勇气。过了好一会儿,就在林安以为她不会开口时,她细弱的声音,带着一点犹豫和试探,轻轻响起了:
“大哥哥……你……你也没睡着吗?”
“嗯,大哥哥还不困。”林安顺着她的话说,感觉到她似乎想倾诉什么,便耐心地引导,“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跟大哥哥说?”
黑暗中,小草沉默了片刻,然后小心翼翼地举起怀里的小木梳,月光在粗糙的木齿上流淌过一道微弱的光泽。“大哥哥……你……你想知道这个梳子吗?”
“想啊,”林安立刻回应,语气里充满了兴趣,“这梳子看起来很特别,它对小草很重要吧?”
得到了鼓励,小草似乎放松了一点点。她将小木梳贴在自己胸口,开始断断续续地讲述,声音里带着一种属于孩童的、试图清晰表达却又不甚连贯的语调:
“这个……这个是阿爹以前,送给娘亲的。”她的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记忆中的影像,“阿爹说,娘亲当时可喜欢了,用了很久呢。可是……可是村里人都说,娘亲生我的时候,流了好多好多的血……然后就……就睡着了,再也没有醒过来……”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哽咽了一下,带着难以言喻的悲伤。林安没有打断,只是将手臂收拢了些,给她一个更坚实的依靠。
她吸了吸鼻子,继续小声说道:“后来……后来我懂事了,阿爹就把这个梳子给我了。阿爹说,要是……要是我想娘亲了,或者心里难过了,就抱着它,娘亲……娘亲就能感觉到,会……会通过它来摸摸我的头,安慰我的……”
她的描述充满了孩童式的、相信万物有灵的纯真,将那把粗糙的木梳赋予了神奇的力量和母爱的温度。
“再后来……阿爹的身子越来越不好了,总是咳嗽,躺在床上起不来。”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隐秘和懊悔,“我……我就偷偷的,把梳子塞到我们睡觉的炕席底下最里面……我……我以为,把娘亲的梳子放在离阿爹最近的地方,娘亲就会……就会帮忙,让阿爹好起来……”
她的逻辑简单而直接,充满了绝望中滋生出的希望。然而,现实是残酷的。
“可是……可是阿爹还是走了……”她的声音颤抖起来,充满了自我怀疑和深深的困惑,“是不是……是不是都怪我?阿爹让我学着喂鸡,我总是把谷子撒得到处都是……还有,村里的小石头、二妞他们找我玩,我……我有时候怕他们嫌我笨,不敢去……是不是因为我不够好,不够乖,所以……所以娘亲才没有帮丫蛋,才让阿爹也走了?” 她抬起头,泪眼汪汪地在黑暗中寻找林安的脸,问出了那个压在她心底最沉重的问题,声音里带着哭腔: “我想……娘亲肯定也不喜欢我这样的笨孩子吧……”
这番话,从一个八九岁孩子口中说出,带着她那稚嫩认知所能理解的全部因果关系,将父母离世的巨大悲剧,扭曲成了自己不够完美的过错。这沉重的自责,像一块巨石,压得林安几乎喘不过气来。他心中大恸,一股强烈的酸涩涌上鼻尖。
“傻孩子,胡说些什么!”林安的声音因情绪激动而有些沙哑,他毫不犹豫地将这个被自责淹没的小小身躯整个揽入怀中,用温暖的胸膛包裹住她的冰冷和颤抖。他的手一下下,极其轻柔地拍着她的背,仿佛要将那些错误的念头全都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