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安牵着小丫头的手,离开了归云客栈那场小小的风波,踏着逐渐西斜的日光,回到了相对安静许多的济世堂。药堂里弥漫着熟悉的、令人安心的草药香气,与客栈的烟火气截然不同。
“这里,这几日你暂时就住在这里。”林安的声音在空旷的堂内显得格外温和。他带着她穿过前堂,来到后边的一个小房间。这里以前是阿竹住的,虽然简陋,但窗明几净,有一张小小的床榻和一个旧衣柜。王老和阿竹走后,林安保持着这里的整洁,此刻也只是落了薄薄一层灰。
“你先在这里坐一下,”林安指了指房间里唯一的一张小板凳,“我把这里稍微收拾一下,你今晚就能睡在这里了。”
小丫头依言坐下,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那双大眼睛却跟着林安的身影转动。看着林安打水、拧干布巾,仔细地擦拭床板、柜子和窗台。他的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医者特有的沉稳和细致。阳光透过擦拭干净的窗棂,照出空气中飞舞的细小尘埃,也照在林安专注的侧脸上。
收拾停当,铺上干净的被褥,林安才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走到小丫头面前,蹲下身与她平视。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常而郑重,仿佛在交代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丫头,这里是我治病救人的地方,叫济世堂。有些地方需要注意,”他指了指前堂方向,“外面那些柜子里,放的都是药材,很多不能乱碰,有些甚至有毒,所以没有我在,你不要自己去动那些抽屉和药罐,记住了吗?”
小丫头看着他,轻轻地点了点头,从喉咙里发出一个细微的几乎听不见的“嗯”声。
林安心中微微一动,这是她第一次对他的话有了明确的、非哭泣的回应。他暗自松了口气,一直悬着的心放下了一些,真怕她因为客栈的事,又缩回那个完全封闭的壳里。
“还有,那边是我看书和写方子的地方,”他指了指靠窗的书案,“笔墨纸砚,你若是想看看可以,但要小心,别弄坏了。”他顿了顿,补充道,“其他地方,你都可以走动,但尽量不要跑跳,免得磕碰到。”
他又说了几条简单的规矩,比如火烛小心,比如保持安静。小丫头都一一听着,偶尔点头,虽然依旧不说话,但那双眼睛里少了些惊恐,多了些认真和理解。
林安见她状态尚可,便道:“好了,规矩就这些。下午可能还会有病人来,你若是觉得无聊,可以去后院看看,那里晒着些草药,或者就在这屋里休息。”
然而,当他起身准备去前堂准备一下时,小丫头也立刻从板凳上站了起来,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林安停下脚步,回头看她。她仰着小脸,眼神里带着一种固执的依赖,小手悄悄伸过来,再次攥住了他的一片衣角。
林安明白了,她不敢一个人待着。他心中软成一片,笑了笑,没有再勉强她:“那……你就跟我去前堂吧,不过要安静些,不能打扰我看病,好吗?”
小丫头用力地点了点头。
于是,下午的济世堂,便出现了这样一幅景象。林安坐在诊桌后,凝神为前来求诊的乡邻望闻问切,而那个穿着藕荷色新衣的瘦小身影,就安安静静地坐在离他不远的一个小凳子上,双手放在膝上,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株努力汲取阳光的小草。
她的目光大部分时间都落在林安身上,看着他沉稳地问询病情,看着他修长的手指搭在病人的腕间,看着他提笔在纸上写下龙飞凤舞的药方。那专注的神情,仿佛在观摩一件极其神圣的事情。
偶尔有相熟的患者,看到这面生的小女孩,会好奇地问一句:“林郎中,这小姑娘是……?”
林安不欲多生事端,更怕触及孩子的伤心处,便总是微微一笑,用“远房亲戚家的孩子,过来住几天”或者“朋友托为照看几日”之类的话语轻描淡写地带过,随即便将话题引回病情上。小丫头听到这些问答,也只是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遮住了眼中的情绪,没有任何表示。
趁着问诊的间隙,没有病人时,堂内恢复了短暂的宁静。林安看着安静坐在那里的女孩,想起还不知道她的名字。他温声开口,打破了沉默:“丫头,总不能一直叫你丫头吧?你叫什么名字?可以告诉我吗?”
女孩抬起头,看了林安一眼,又迅速低下头,玩弄着自己的衣角,似乎在犹豫。过了好一会儿,就在林安以为她不会回答的时候,一个极其细微、带着点沙哑的声音,像蚊蚋般响起:
“丫……丫蛋……”
她的声音太小,林安几乎没听清。他往前倾了倾身子,语气更加温和:“丫蛋?这是小名吧?有大名吗?就是……写在纸上的那种名字。”
女孩又沉默了片刻,仿佛在回忆一个很久远、几乎被遗忘的符号。然后,她用稍微清晰一点,但仍然细弱的声音说:“……杨……杨小草。”
杨小草。一个带着乡野气息,甚至有些卑微的名字,却让林安心中一定。他终于知道了该如何称呼她。
“小草,”他念了一遍,脸上露出鼓励的笑容,“很好听的名字。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他尝试着又问了一句:“小草,你家里……以前还有别的亲人吗?或者,你爹爹他……”他想多了解一些她的情况,以便日后打算。
然而,这句话仿佛触碰到了某个开关。小丫头——杨小草的眼圈几乎是瞬间就红了,刚刚有了一丝活气的眼睛迅速蒙上了一层水雾,小嘴瘪了瘪,眼看那熟悉的、令人心碎的哭泣前兆又要出现。
林安心里“咯噔”一下,暗骂自己愚蠢,连忙摆手,语气带着明显的慌乱:“好了好了,不问了,我不问了!是我不好!你看,那边药柜最上面那个抽屉,你猜里面放的是什么?”
他生硬地转移了话题,指向药柜。杨小草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努力眨了眨眼,将快要溢出的泪水逼了回去,注意力果然被分散了一些。幸运的是,这时恰好又有病人上门,林安立刻投入到诊疗中,这场小小的危机才算化解。
小草继续着她安静的观察。她看着林安对待不同的病人,有时温和安慰,有时细致解释,有时眉头紧锁,有时又舒展笑容。他开方抓药的动作流畅而精准,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在她小小的心灵里,这个刚刚还让她感到无比恐惧的“大哥哥”,形象渐渐变得高大而可靠起来。他好像……和村里那些会大声呵斥她、用异样眼光看她的叔伯们不一样。
时间在问诊与抓药的交替中悄然流逝,窗外的天色不知不觉染上了墨色。南宫翎提着食盒从客栈过来送晚饭,他将饭菜在后堂的桌上摆好,对林安说道:“林先生,掌柜的特地吩咐了,让你们今晚先将就一下。她还让我带句话,说明日务必请你们去客栈用晚饭,说是有事相商。”
林安闻言有些好奇,秦月娥有什么事需要这么正式?但看着身边亦步亦趋的杨小草,他将这份好奇暂且压下,点头应道:“好,我知道了,有劳小白兄弟跑一趟。”
送走南宫翎,济世堂里又只剩下林安和杨小草两人。后堂点起了油灯,昏黄的光晕将两人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拉得很长。饭菜是张师傅的手艺,虽不如客栈堂食那般丰盛,却也精致可口:一碟清炒笋丝,一碗蒸蛋,还有两个白面馒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