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秦月娥重新坐下,气氛已然缓和许多。秦月娥沉吟片刻,话锋自然而然地转到了另一个话题上,她脸上依旧带着温和的笑意,但眼神却多了几分审视的意味:“张大家,还有一事,月娥想向您求证。听六儿说,您有意带他一同游历,还想收他为徒,不知……此事是真是假?”
来了!张彦远心中咯噔一下,刚刚的大笑声戛然而止,如同被掐住了脖子。他脸上的笑容僵住,有些忐忑地搓了搓手,偷瞄了一眼旁边低着头的小六,才硬着头皮回答道:“这个……咳咳……确有此事。我……我看这小子……虽然性子跳脱,没啥学问,但心眼实在,手脚也还算利落,是个可造之材……所以,确实动了收徒的念头。”
秦月娥静静地听着,脸上笑容不变,语气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慢条斯理地问道:“哦?原来如此。那张大家打算教六儿些什么呢?不会……只是想着路上多个能使唤的杂役,帮着扛行李、打理琐事,至于绘画之道,不过是随口一提的幌子吧?”
小六在一旁听着,忍不住插嘴,带着他对张彦远一贯的不服气:“掌柜的!他哪有那本事使唤我?我……”
秦月娥轻轻抬手,制止了小六的话,目光依旧平静地看着张彦远,等待他的回答。她并非不信任小六的选择,而是必须为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少年,争取一份明确的保障。
张彦远何等精明,立刻明白了秦月娥的用意。这是在替小六要一份正式的“投名状”,一份师徒名分的保证啊!他心中虽然觉得有些麻烦,但也理解秦月娥的护犊之心。他收敛了神色,看向小六,故意板起脸,拿出几分师傅的架子:“小子,既然你掌柜的问起了,那便按规矩来。去,给为师敬杯拜师茶来。”
小六一听,眼睛瞪得更大了,气呼呼地道:“嘿!你这老头!还真就顺杆爬,使唤上我了是吧?掌柜的,我看我还是不……”
秦月娥再次出声,这次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温和力量,“张大家让你敬茶,这是正理。拜师学艺,敬茶是古礼,代表着尊师重道。敬了这杯茶,你便是张大家名正言顺的弟子了。还不快去?”
小六看看秦月娥,又看看一脸“严肃”的张彦远,虽然心里还有点不情愿,但对秦掌柜的话他向来听从。他嘟囔了一句,还是老老实实地走到桌边,倒了一杯温热的茶水,双手捧着,走到张彦远面前,有些不自然地、声音低低地说了一句:“……师傅,请用茶。”
张彦远看着小六那副别扭又不得不从的样子,心里简直五味杂陈,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收这个徒弟是不是个正确的决定。这小子,一看就不是个“尊师重道”的主儿!
他接过茶杯,象征性地抿了一口,然后将茶杯放下。在秦月娥眼神的示意下,小六虽然依旧觉得别扭,但还是规规矩矩地后退一步,对着张彦远躬身行了三拜的拜师礼,口称:“弟子王小六,拜见师傅!”
张彦远看着小六终于行了拜师礼,心中也莫名生出几分庄重之感。他清了清嗓子,挺直了腰板,脸上露出了难得的、属于长辈的认真神色,沉声道:“好!今日,在场有秦掌柜为证。我,张彦远,正式收王小六为入室弟子,传承我之画艺。自此以后,你便是我张彦远门下大弟子!为师必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绝无保留!望你勤勉刻苦,潜心学艺,恪守门规,(虽然他可能还没定),莫要辜负为师期望,亦莫要堕了我‘墨颠’之名!”
这番话说得郑重其事,与他平日里的狂放不羁判若两人。小六听着,虽然对某些文绉绉的词句还不太明白,但也感受到了其中的分量,不由得也收敛了嬉闹的神色,认真应道:“是,师傅!弟子记住了!”
张彦远说完,转向秦月娥,脸上露出一丝如释重负又带着点小得意的笑容:“秦掌柜,如此,您可放心了?张某确是真心实意收徒,绝非您所想的那般,只是寻个路上使唤的杂役。”
秦月娥看着这一幕,脸上露出了由衷的、明媚的笑容。她亲自执起酒壶,为自己斟满一杯,然后举杯向张彦远:“张大家诚意拳拳,是月娥先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这杯酒,月娥敬您,一是赔罪,二是感谢您愿意教导小六,给他一个前程!还望您日后对他严加管教,若他有不听话、不上进的地方,您该打该骂,绝不姑息!” 说罢,她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张彦远连忙也端起酒杯:“秦掌柜言重了,您也是爱护晚辈,张某明白!放心,既然收了他,我自会好生教导!” 他也仰头饮尽。
放下酒杯,秦月娥又转头对小六叮嘱道:“六儿,既然拜了师,往后便要一心一意跟着张大家学习。不仅要学画艺,更要学着照顾师傅的起居,出门在外,眼明手快些,莫要偷懒,遇事多听师傅的教诲,知道吗?”
小六看着秦月娥眼中那熟悉的、如同亲姐姐般的关怀,心头一热,重重地点头:“掌柜的您放心!我一定好好学!也会……也会照顾好这老……照顾好师傅的!” 他差点又习惯性地喊出“老头”,幸好及时刹住车。
张彦远在一旁听着这对不是姐弟却胜似姐弟的对话,看着小六对秦月娥那毫不掩饰的依赖和听从,再对比刚才对自己那别别扭扭的态度,心里突然冒出一股酸溜溜的、无可奈何的念头:“唉,看来以后我和秦掌柜要是同时掉水里,这小子肯定想都不想,第一个跳下去救的,绝对是他这掌柜的姐姐啊……” 这种还没开始教,就仿佛已经“失宠”的感觉,让他这个新晋师傅颇有些不是滋味。
接下来,秦月娥又与张彦远具体商议了出发的日期和一些行前准备。张彦远打算三日后动身,先往南行,采风写生。秦月娥表示客栈会为小六准备好行装和足够的盘缠,又细细问了路上可能需要准备的物品,关怀备至。
窗外的日头渐渐西斜,雅间内的谈话声温和而有序。一场原本可能充满尴尬和不确定的会面,在彼此的坦诚、对小六未来的共同期许,以及那幅价值连城却又情意无价的画作联结下,化作了一场温馨而充满希望的送别前奏。归云客栈,又将送走一位家人,去往更广阔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