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凉的、带着茧的指尖触及温软细腻的手背,沈玠如同被惊雷劈中,猛地一颤,脑中一片空白!
“手放松些!绷得这么紧,怎么写字?”宜阳略带抱怨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带着温热的气息。她试图掰开他僵硬的手指,将那支狼毫笔塞进他手里。
沈玠只觉得那只被握住的手已经不是自己的了,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那一点接触上。殿下的手……那么小,那么软,却那么有力量,不容置疑地掌控着他。他感到无比的恐慌和亵渎,自己这双沾过血污、做过脏活、卑贱不堪的手,怎配被殿下如此触碰?
“殿…殿下…不可…”他声音嘶哑,几乎带着哭腔,想要挣脱,却又不敢用力,怕伤到她分毫。
“有什么不可的?本宫教你,自然要手把手地教才学得快!”宜阳理直气壮,完全没觉得有何不妥。她费力地调整着他握笔的姿势,小小的手掌包裹着他更大的、却颤抖不已的手。
“这样…手指要这样放…对…手腕要悬空…用力要轻…”她一边调整,一边认真地讲解,全然未觉身侧之人已濒临崩溃。
沈玠全身的肌肉都紧绷到了极致,额角的伤疤隐隐作痛,腹部的旧伤也因这极度的紧张而开始抽痛。但他死死咬着牙关,不敢流露出分毫。所有的意志力都用来抵抗那几乎要将他淹没的羞耻感、罪恶感,以及……那一丝深藏在绝望深渊最底层、不敢触碰的、扭曲的贪恋和震撼。
殿下……在握着他的手……教他写字……
这感觉……比他第一次杀人时更让他恐惧,比乱葬岗的绝望更让他窒息,却又……却又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近乎凌迟般的甜蜜。
他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笔尖,集中在殿下的话语上,试图忽略那几乎要将他灼伤的体温和气息。
“来,试着写一下‘人’字。”宜阳引导着他的手,缓缓落笔。
笔尖触纸,沈玠的手臂僵硬得不听使唤。宜阳不得不更用力地带动他。一撇,一捺。一个歪歪扭扭、墨迹浓淡不均的“人”字出现在了宣纸上。
丑陋得……如同他这个人。
沈玠眼中闪过浓重的自厌。
“哎呀,歪了!”宜阳松开手,看着那个字,蹙起了眉头,略带嫌弃,“你怎么这么笨呐!比我那时候还笨!你看,这笔要这样,轻轻撇出去,再顿一下收回来!看本宫再写一遍!”
她拿过笔,又示范了一次。
沈玠死死盯着那个工整的“人”字,再对比自己手下那个不堪入目的墨团,自卑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果然是个废物,连最简单的字都写不好,白白浪费殿下的时间和精力。
“奴婢……奴婢愚不可及……请殿下责罚……”他声音低哑,带着深深的无力感。
宜阳看着他瞬间黯淡下去、几乎破碎的眼神,那点小小的不耐烦立刻消失了。她想起他受过的苦,想起他几乎不识字,心下又是一软。
“罢了罢了,第一次能写成这样,也算……呃……不错了!比三皇兄写的要好!”她勉强找了个借口,试图鼓励他,“多练练就好了。再来!”
她再次握住他的手,耐心地、一遍遍地带着他书写。
“手腕放松…” “对,就是这样…” “稍稍用点力…” “哎呀,墨蘸太多了!”
书房里回荡着少女清脆的指导声,时而耐心,时而急躁,时而带着娇嗔的抱怨。阳光缓缓移动,将两人笼罩在温暖的光晕里。一个教得认真,一个学得近乎虔诚。
沈玠逐渐不再那般僵硬,尽管内心依旧波涛汹涌,但他开始努力记住她说的每一个要点,努力感受笔尖的力度和走向。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旧伤持续散发着隐痛,手腕也因长时间的紧绷而酸涩不已,但他浑然未觉。
他的全部世界,仿佛只剩下那只被柔软包裹的手,那缕萦绕鼻尖的馨香,和耳边清脆的声音。
他不知道学了多久,直到宜阳放开他的手,揉了揉自己的手腕。
“好了,今日就学到这儿吧。贪多嚼不烂。”她看着宣纸上那几十个逐渐从歪扭到稍微能看出形状的“人”字,点了点头,“还算有几分样子了。回去后自己好好练习,明日本宫要考你。”
沈玠立刻站起身,垂首应道:“是,奴婢遵命。”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似乎多了点什么。
宜阳摆摆手:“下去吧。对了,这些纸笔你带回去用。”她指了指桌上那叠宣纸和几支普通的毛笔。
沈玠看着那洁白如雪的宣纸,心中又是一阵刺痛。让他用来练字,实在是暴殄天物。但他不敢再反驳,只得恭敬地接过:“谢殿下赏赐。”
他捧着那叠沉重的纸笔和那本《三字经》,如同捧着举世罕见的珍宝,又如同捧着烧红的烙铁,一步步退出了书房。
走到廊下,秋日的凉风一吹,他才惊觉自己里衣已被冷汗浸透,紧紧贴在身上,冰凉刺骨。被殿下握过的那只手,却依旧残留着那般温软细腻的触感,灼热得让他心慌意乱。
他回头望了一眼书房紧闭的房门,眼中情绪翻涌,最终都化作了深不见底的晦暗。
为殿下活着。
殿下要他识字,他便学。
即使这过程于他而言,是另一种形式的凌迟,是时刻提醒他云泥之别的煎熬,他也甘之如饴。
他收紧抱着纸笔的手,指甲深深掐入书册的封面之中。
必须学会。 必须有用。 不能再让殿下失望。
他一步步走向自己居住的偏殿,背影在秋日的夕阳下,被拉得很长,显得格外孤寂,又格外执拗。
而书房内,宜阳看着桌上那张写满了歪歪扭扭“人”字的宣纸,伸出手指,轻轻拂过那些墨迹,眼前浮现的却是沈玠那双写满了惊恐、自厌,却又深处藏着一点微弱火光的眼睛。
她轻轻叹了口气,低声自语:“真是个……倔强的傻子。”
窗外,暮色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