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快亮时,那个狱吏准时出现。李斯小心翼翼地将竹简递了出去,千恩万谢。
狱吏面无表情地接过,转身就走。走出诏狱,来到一个僻静的角落,他并没有将这竹简送往皇宫,而是径直走向了郎中令官署——现在是赵高的地盘。
赵高刚刚起床,正在享用精美的早餐。听说拿到了李斯的亲笔上书,他擦了擦嘴,饶有兴致地接了过来。
他慢慢地阅读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当读到李斯列举七大“罪状”(功绩)时,他忍不住嗤笑出声。
“呵呵……哈哈哈……” 赵高的笑声在清晨的官署里回荡,带着无尽的嘲讽,“李斯啊李斯,死到临头,还抱着这些陈年旧账不放?还指望用这些来打动那个傻子皇帝?真是天真得可笑!”
他随手将竹简扔在一边,对身旁的心腹吩咐道:“烧了。以后这种垃圾,直接处理掉,不必拿来污我的眼。”
心腹躬身领命,捡起竹简,投入了旁边的火盆。跳跃的火苗迅速吞噬了竹片,李斯的心血、希望和最后的挣扎,在噼啪作响中,化为了一缕青烟和一堆灰烬。
赵高抿了一口羹汤,眼神阴冷。他知道,李斯还有最后一点心气没被打磨干净。还需要再加一把火,彻底摧毁他的意志,让他自己乖乖地在认罪书上画押。
“去,” 赵高对另一个心腹吩咐,“找几个机灵点的人,扮作御史、谒者、侍中……轮番去审讯李斯。记住,只要他喊冤,不说我们想要的口供,就往死里打!直到他不敢再说真话为止!”
“喏!”
于是,从那天起,李斯的牢房里,开始上演一出出更加荒诞和残酷的戏码。
今天,来了一个身穿御史官服的人,一脸正气:“李斯!陛下派本御史前来核实案情,你有何冤情,可从实招来!”
李斯如同见到了救星,扑过去,抱着那人的腿,涕泪横流,将赵高如何构陷,自己如何冤枉,一五一十地哭诉出来。
他话音刚落,那“御史”脸色一变,厉声喝道:“大胆逆贼!竟敢攀诬赵府令!看来不用大刑,你是不会老实交代了!来人!给我打!”
如狼似虎的狱卒冲进来,将李斯拖倒在地,又是一顿皮开肉绽的毒打。
第二天,来了一个“谒者”,同样声称是皇帝派来听取申诉的。
李斯学乖了,他犹豫着,不敢再说。但那“谒者”和颜悦色,一再保证会为他主持公道。李斯心存侥幸,又或许是被打怕了,渴望得到解脱,便又小心翼翼地开始陈述冤情。
结果,毫无意外,又是一顿更加凶残的拷打。
第三天,来了“侍中”……
第四天……
第五天……
循环往复,如同一个永无止境的噩梦。
李斯彻底懵了,也彻底绝望了。他分不清谁是真正来救他的人,谁是赵高的陷阱。他只知道,只要他一说“冤枉”,等待他的就是无情的毒打。他的身体已经不堪重负,精神也处于崩溃的边缘。他开始条件反射般地恐惧任何提审,恐惧任何询问。
他的意志,那最后一丝火苗,终于在这反复的、毫无希望的折磨中,彻底熄灭了。他现在只有一个念头:别再打我了!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就在李斯的精神防线全面崩溃之时,胡亥那边,或许是偶尔想起了这位前丞相,又或许是赵高觉得戏做得差不多了,该收尾了,终于派来了真正的使者,前来核实李斯的口供,准备最终定案。
使者来到诏狱,宣读了皇帝的诏令,询问李斯对“谋反”之罪,是否还有异议。
李斯抬起浑浊的双眼,看着眼前这位使者。他穿着官服,神情严肃。但在李斯眼中,这张脸和之前那些伪装者的脸,似乎没有任何区别。他已经被打怕了,他不敢再赌了。他害怕这又是赵高的另一个圈套,只要他敢翻供,等待他的将是更加生不如死的折磨。
求生的本能(或者说,是避免更多痛苦的本能),压倒了一切。尊严?功绩?真相?在皮鞭和棍棒面前,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他低下头,用尽全身的力气,才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干涩的字:
“罪臣……李斯……认罪……”
他颤抖着,在那份早已准备好的、罗织了他无数“罪状”的认罪书上,按下了手印。
当那鲜红的指印落在竹简上时,李斯仿佛听到了自己生命、尊严和一切理想轰然倒塌的声音。他瘫软在地,如同一滩烂泥。
使者面无表情地收起认罪书,转身离去。诏狱的铁门,在他身后沉重地关上,也关上了李斯生命中最后一点微光。
一切都结束了。
不知过了多久,牢门再次被打开。这次进来的不是审讯者,而是他的家人——他的次子,以及一些族中的男丁。他们同样衣衫褴褛,面带绝望,显然是被押解而来,与他做最后的诀别。
看到儿子,李斯死灰般的眼中,终于有了一丝波动。那是一种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复杂情感,有愧疚,有悲痛,有深深的悔恨。
他的次子扑到栅栏前,哭着喊道:“父亲!”
李斯挣扎着爬过去,隔着栅栏,紧紧抓住儿子的手。老泪纵横,纵横在他布满皱纹和伤痕的脸上。
他望着儿子年轻却充满恐惧和绝望的脸,脑海中浮现的,却是数十年前,在上蔡老家,那无忧无虑的田野风光。
他想起了那时候,他只是一个普通的青年,最大的乐趣,就是在闲暇时,牵着家里那条大黄狗,出上蔡城的东门,在田野里、树林间,追逐那些机灵的野兔。阳光温暖,风声和煦,没有阴谋,没有构陷,没有这令人窒息的权力倾轧……
那曾经被他鄙弃的、平凡的快乐,此刻却成了他生命中最奢侈、最遥不可及的梦想。
一股巨大的悲怆涌上心头,他紧紧握着儿子的手,用尽最后的力气,发出了那句流传千古、充满了无尽悔恨与苍凉的哀叹:
“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
(我想和你再牵着黄狗,一起出上蔡东门去追逐狡兔,还能办得到吗!)
此言一出,闻者无不心酸。就连旁边那麻木的狱吏,也似乎微微动容,别过了头去。
曾经的帝国丞相,法家巨擘,权力的巅峰玩家,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渴望的,竟是最初那份简单而纯粹的平凡。
然而,历史没有如果,人生无法重来。他选择了权力这条不归路,就只能在这条路上,走到黑,走到尽头。
李斯的哀鸣,在诏狱的黑暗中回荡,然后渐渐沉寂下去。
而与此同时,在咸阳宫深处,刚刚彻底清除了最大障碍的赵高,正志得意满。他或许已经将李斯抛诸脑后,开始盘算着,如何利用手中这无人再能制约的权力,去实现他更大的野心,或者……仅仅是满足胡亥皇帝那永无止境的、建立在累累白骨之上的奢华欲望。
比如,那座曾经由始皇帝规划,但未能彻底完工的,象征着无上荣耀与奢华的——阿房宫。
是时候,让它重新“活”过来了,用更多的尸骨和血汗,作为它重新奠基的祭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