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内,一片死寂。
李斯看着那短短的诏书,心中五味杂陈。这封诏书,内容再明确不过!它将北疆的军权明确交给了蒙恬,而命令长子扶苏立刻返回咸阳主持丧事——“与丧会咸阳而葬”,这几乎就是明确指定扶苏为继承人了!帝国的交接,在这一刻,以最传统也是最稳妥的方式,似乎就要确定了。
然而……
这封至关重要的、代表着皇帝最后意志的诏书,写是写完了,却还没有完成最后一道程序——用印!没有加盖皇帝的玺印,这就是一张废帛!
嬴政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疲惫地闭上了眼睛,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说道:“用印……速发上郡……”
“奴才遵旨!”赵高立刻应道,声音带着一种异样的恭敬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
他小心翼翼地拿起那方帛书,吹干墨迹,然后,从随身严密保管的匣子中,取出了皇帝的玺印。他的动作看起来依旧沉稳,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内心正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
扶苏!果然是扶苏!一旦这封诏书发出,扶苏即位,蒙氏兄弟必将权倾朝野,而他赵高,这个与蒙毅有旧怨、并且深度参与了沙丘之谋(如果未来被定义为阴谋的话)的宦官,将死无葬身之地!
不能发!这封诏书绝对不能发出去!
一个疯狂而大胆的念头,如同毒蛇般,从他心底猛地窜起!
他手持玺印,作势要往诏书上盖去,动作却微不可察地慢了一拍。他的目光飞快地扫过气息奄奄的皇帝,又瞥了一眼面色凝重、正沉浸在帝国传承思绪中的李斯,最后,他的眼角余光,似乎不经意地望向了营地方向——那里,有他精心教导的学生,少子胡亥……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赵高心中已然有了决断。
他并没有立刻将玺印盖上,而是将诏书和玺印都妥善地收了起来,然后对着似乎又陷入昏睡状态的皇帝,以及一旁的李斯,用一种无比忠诚、无比负责的语气低声说道:
“陛下放心,诏书与玺印,奴才已收好。陛下龙体欠安,需静养,此时发出诏书,恐……恐引动荡。待陛下安歇,明日……明日奴才即刻安排最可靠之人,六百里加急,发往上郡!”
他这个理由,听起来冠冕堂皇:皇帝病重,突然发出明确指定继承人的诏书,确实可能引起不必要的猜测和动荡,等皇帝状态稍稳(或者……),再发不迟。
李斯闻言,皱了皱眉,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妥,但看着皇帝那副油尽灯枯的模样,再想想赵高说的也不无道理,此刻确实不宜大张旗鼓。而且,诏书内容他已看到,皇帝意志已明,想必赵高也不敢在这种事情上做手脚。他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有说什么,只是沉重地点了点头。
于是,这封决定着大秦帝国命运的遗诏,就这样,落入了赵高的手中,并且,没有被立刻发出。
历史的岔路口,就在平原津这个看似平常的夜晚,因为一个宦官的私心和野心,悄然偏转了一个微妙而致命的角度。
第二天,尽管御医建议皇帝需要“静养”,但队伍却没有在平原津长时间停留。在赵高的积极安排和李斯的默许下(他们都急于离开这个“不祥”之地,希望能尽快回到咸阳),巡游队伍再次启程,转而向西,朝着返回咸阳的方向行进。
只是,车中的皇帝,再也没有清醒过来。他的生命,已然进入了最后的倒计时。
队伍一路西行,气氛比之前更加凝重,仿佛不是在走向国都,而是在走向一个已知的终点。
终于,在公元前210年的七月(秦历),这支承载着帝国最后光辉与无尽秘密的队伍,抵达了一个在历史上注定要留下浓重一笔的地点——沙丘平台(今河北广宗西北)。
沙丘!
这是一个被诅咒的名字!一百多年前,赵国那位胡服骑射、雄才大略的赵武灵王,正是在此地,被围困于沙丘宫中,活活饿死!而现在,另一位同样雄才大略、甚至更为霸道的帝王,秦始皇嬴政,也拖着濒死的躯体,来到了这里。
历史的巧合,在此刻显得如此诡异,如此不祥,仿佛冥冥中有一双眼睛,在嘲笑着人世间的雄图霸业,最终都难逃黄土一抔的宿命。
巡游的队伍,在这片古老而充满悲剧色彩的土地上,停了下来。
沙丘,静静地矗立在那里,如同一个沉默的见证者,等待着又一场帝国悲剧的上演。
帝国的命运,如同风中残烛,悬于一线。
而那只掌控着遗诏和玺印的手,已经开始在黑暗中,悄然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