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无边无际的阳光,此刻已不再是外在的照耀,而是从意识的最深处满溢而出,由内而外地充盈、浸润着他这缕即将彻底消融的感知。
它早已褪去了刺目的灼热,只留下一种渗透进存在本质的、恒久而温润的暖意,如同回归到生命最原初的混沌状态——那孕育一切的羊水之中,无比安全,无限包容,温柔而坚定地隔绝了所有曾让他耗尽心神、疲惫不堪的尘世纷扰与灵魂喧嚣。
在这片纯粹到极致的、广袤无垠的光明海洋里,那最后一点仍固执地标识着“何雨柱”存在的残存感知——那份对“自我”概念的微弱却顽强的执着——如同被投入绝对平静、深邃无波的镜面湖心的一粒微尘,仅仅漾开几圈细微到几乎无法用任何尺度衡量的、完全透明的涟漪,随即,那涟漪便在与光同尘的扩散中失去了最后的形式,彻底消融,归于那包容一切的、永恒的虚无与寂静。
属于“傻柱”的那份混合着市井油烟与底层生命力的愤怒呐喊与宿命挣扎,曾如沸腾的滚水,此刻却在这无处不在的光中无声无息地平息、冷却,最终如死水归于常温,再无波澜。
属于“何董”的那份浸透了商海沉浮、世事洞明的精明算计与权力掌控的疲惫感,也随之如烟云般自然消散,仿佛那些运筹帷幄、叱咤风云的日夜,不过是阳光下偶然掠过的一片浮云,了无痕迹。
就连属于“疯批”的那份带着自毁倾向与惊人生命张力的恣意妄为与戏剧性张扬,也如同古老卷轴上早已褪色的狂草墨迹,在光的浸润下悄然淡去,了无痕迹。最后,连那被他奉为人生圭臬、用以刺穿一切虚伪、对抗整个僵硬世界的“拒绝内耗,有事发疯”的尖锐信条,也在这片温和而浩瀚、消弭一切对立的光芒里,失去了它赖以生存的愤懑土壤与反抗对象,如同离水的鱼,彻底失去了它曾经振聋发聩的意义。
没有预期中、如同戏剧高潮般必然出现的走马灯似的鲜活回忆闪回;没有对任何未竟之业、未了之情的哪怕最微弱的一丝牵挂;更没有对那已然逝去、无法追回的漫长时光产生哪怕一丝一毫的追悔、惋惜或叹息。
所有的思绪念头,所有的情感波澜,所有曾经坚不可摧地构成“我”这个独立概念的精神执着与身份认同,都被这浩瀚而充满仁慈意味的光芒,如同技艺已臻化境的匠人,以无限的耐心与精准,抚平最珍贵却也最褶皱的古老丝绸一般,一一熨帖,抚平,直至它们彻底融化于这片无形无质的光明之中,回归到意识诞生之前的混沌。
他不再感觉到那具承载了他数十年人世风霜、已然衰老沉重如朽木的躯壳所传来的任何酸痛与疲惫,那具皮囊仿佛已成了遥远时空外的无关器物;不再能听到、也不再需要去辨析外界任何一丝微弱的声音,无论是近处的啜泣还是远方的喧嚣;
甚至,那“我在思考”、“我正存在”的自觉意识本身,也如风中最后一盏摇曳欲熄的残烛火苗,在光流的轻抚下,悄然地、几乎是带着某种欣慰地,熄灭了。
存在的边界,那曾将他与这个纷繁世界清晰而冷酷地区隔开来的无形薄膜,此刻已彻底地模糊、软化、最终消融殆尽。
他与这片诞生于此也终将湮灭于此的光,与这方被光充满每一个角落、每一粒尘埃的、绝对寂静的意念中的院落,乃至与这光芒背后所指向的、那无穷无尽、无始无终的宇宙本体,仿佛都彻底地、圆满地融为了一体,再无内外之别,物我之分。
一种极致的、深不见底的平静,如同沉入万米之下那片不见天光、亘古黑暗的海床,不起丝毫涟漪与波澜,内里却蕴含着来自时间源头的、古老而庞大的安宁。
这并非感知麻木后的漠然,而是洞悉了所有因果、放下了所有执念后的彻底释然,是灵魂终于卸下了从诞生之初便不断累积的所有重担后,所抵达的、那绝对的自由与轻盈。
没有挣扎,如同熟透的果实自然坠落;没有恐惧,如同溪流必然汇入海洋;甚至,连“死亡”这个曾经沉重无比的概念本身,也失去了其最后的重量与形态。只有一种自然而然的、如同四季更迭般不可逆转、如同潮汐涨落般理所当然的……终结之感。
安详。一种超越了人类一切言语所能描述的极致平静。没有一丝一毫物理或精神上的痛苦残留。
就像一曲曾经喧嚣激昂、充满了矛盾冲突与不和谐音的庞大交响乐章,在历经了所有起伏跌宕的旋律、激越的高潮与深沉的低回之后,终于完美地、和谐地、气势磅礴地奏完了属于它的最后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必然的音符。
余韵袅袅,并非带着遗憾与未尽的怅惘,而是带着一种圆满具足的意味,温柔地、彻底地消散在无垠的虚空之中,只留下那创世之初便已存在、并将在终末之后依然长存的、孕育了万有也终将回收万有的、丰饶而绝对的寂静。
就像一本写满了爱恨情仇、密布着精微算计与短暂温情、浸透了无声泪水与纵声欢笑的厚重典籍,被一只无形而公正的命运之手,轻轻翻过了承载着所有悲欢离合、兴衰荣辱故事的最后一页,然后被稳稳地、带着某种终极珍重地合上,悄然放回宇宙那无限广阔、排列着无数生命卷册的书架之中,安然归于时间那永恒的尘埃与寂静。
他存在于这片光与静之中,又仿佛从未以“何雨柱”这个具体、局限的形态存在过。
一切爱憎,一切因果,一切存在过的痕迹与意义,都恰到好处地,走向了它命定的、也是唯一可能的终点——那与太初之光重新融合的、永恒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