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如同沉入万米深海的最后一粒微小的气泡,在即将彻底湮灭于无形的前一刻,竟奇迹般地挣脱了那具衰老沉重躯壳的最后束缚,变得无比轻盈,向上飘升。
没有方向,没有时间刻度,只有一片混沌未明、却又无比温暖的光的海洋包裹着它。
不知漂流了多久,或许仅仅是时间之沙漏中微不足道的一粒,又或许已横跨了某种意义上的永恒。那原本弥漫四野的光,开始缓缓地凝聚、沉淀,逐渐勾勒出清晰的轮廓。
何雨柱(或者说,是他那缕残存的意识)发现自己正站在一条熟悉到刻入灵魂的胡同口。
眼前是斑驳的青灰色砖墙,墙皮大块地剥落,露出里面更深沉的暗色,那是岁月烟熏火燎留下的无法磨灭的印记。
脚下是坑洼不平的土路,车辙与脚印交错,几茎枯黄带霜的野草在墙根背阴处倔强地挺立着,带着一种荒凉的生机。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复杂到难以言喻的气味——劣质煤球未燃尽时散发出的刺鼻硫磺味、不远处公共厕所飘来的隐约氨水味,还有不知从哪扇虚掩的木窗里逸出的、淡淡的、带着一丝清苦的炖白菜味儿,这味道瞬间击中了他记忆的深处。
是那里。没错。他住了大半辈子,也与里面的人斗了大半辈子的——那座承载了他所有爱恨起始的四合院。
那扇朱红色的木门,漆面早已黯淡开裂,上面那对黄铜门环锈迹斑斑,如同凝固的泪痕。他下意识地伸出已无形质的手,那门竟无声无息地、仿佛被一阵微风拂开般,向内滑去。
院子里的景象,与他记忆库中最深刻的影像完美重叠,却又笼罩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感。格局依旧是那个严谨的四方格局,前院、坐北朝南的正房、东西相对的两排厢房、连接各房的抄手游廊……但眼前的一切,都像是被一场无声的细雨彻底洗涤过,所有的色彩都褪去了原有的浓烈与脏污,变得素净、柔和,并且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如同隔着毛玻璃观看的、不真实的光晕。
易中海家门前那把破旧得露出藤芯的椅子空荡荡地摆在那里,椅面的凹陷处似乎还残留着人体的余温,仿佛主人刚刚起身离去。刘海中家窗台上那盆常年半死不活、蒙着灰尘的仙人掌,此刻竟呈现出一种奇异的、近乎透明的翠绿色,像是用翡翠雕琢而成。阎埠贵家房门上那个用来挂锁的、磨得发亮的铁环,在一种看不见的光源下,幽幽地反射着一点冷冽的光芒。
万籁俱寂。这是一种吞噬一切的、绝对的静默。没有易中海那带着权威与算计的、絮絮叨叨的“柱子,要顾全大局啊……”;没有刘海中那故作深沉、实则空洞的装腔作势的咳嗽和打着官腔的发言;没有阎埠贵在夜深人静时,噼里啪啦拨弄着他那宝贝算盘珠子的精明声响;没有秦淮茹在水池边洗衣淘米时,那带着疲惫与隐忍的细微动静;更没有贾张氏那穿透力极强、指桑骂槐的尖锐嗓音在院里回荡;也听不到许大茂那阴阳怪气、充满嫉妒与挑衅的冷言冷语……
整个院子,静得如同一个被骤然按下了永恒静音键的庞大舞台,所有的演员都已卸妆离场,只留下这些空洞的、褪了色的布景,在一种超自然的光线下,展览着过往的痕迹。
他下意识地,将目光投向院子角落,那间自己曾经住了许多年的低矮小屋。窗户上糊的报纸早已泛黄,破了一个不规则的洞,像一只失神的眼睛。透过那黑暗的洞口,他似乎能窥见一个年轻而精悍的身影,正提着一个印有“红星轧钢厂”字样的铝制饭盒,梗着脖子,带着一身混不吝的气息从里面走出来。那张年轻的脸上写满了不耐烦与对周遭一切的戒备,尤其是对着这个院子和院里居住的所有人。
那是……他自己。是那个年轻的、火力壮得无处发泄、一点就着的“傻柱”。
他不由自主地迈开步子,想朝那个身影,朝那个过去的自己走过去。然而他的脚步轻飘飘的,如同踩在云端,没有在布满尘土的地面上留下任何印记,也没有发出丝毫声响。
他像一个透明的幽灵,缓缓穿过空旷的前院,走到了院子正中央那片空地上。这里,曾是召开决定院里大小事务的全院大会的核心场所,也是他与许大茂无数次扭打翻滚、被易中海苦口婆心地说教、冷眼旁观尽各家悲欢离合、鸡飞狗跳戏剧的中心舞台。
他抬起头,望向天空。
天空,呈现出一种奇异的、纯净到极致的湛蓝色,如同刚刚被擦拭过的巨大蓝宝石,没有一丝云彩来点缀或破坏这份完整。秋日午后的阳光,毫无任何现代建筑的阻碍,以一种最原始、最蛮横、也是最铺天盖地的方式,笔直地倾泻下来,笼罩着这座四合院的每一个角落。
这光线是如此之强烈,仿佛能穿透事物的表象,将每一块历经风雨的屋瓦、每一寸被踩得坚实的土地、每一道砖缝里的苔藓都照得清晰无比,纤毫毕现。
然而,它却奇异地毫不刺眼。那光芒带着一种恒定的、如同母亲怀抱般的温暖,将他这缕飘忽不定、即将散逸的意识,温柔地、紧密地包裹起来,给予着最后的抚慰。
他静静地站在那片炽热而又无比寂静的阳光瀑布之中,站在这座承载了他最初的生命挣扎、无明愤怒、粗糙算计与苦涩成长的院落正中心。
四周,空无一人,亦无鬼魂。唯有这盛大、磅礴、却又寂静无声的阳光,充满了每一个角落,浸透了每一粒尘埃。它仿佛是一个巨大的、无形的熔炉,正以一种温柔而残酷的方式,要将这院里曾经有过的所有喧嚣、所有悲欢、所有鸡零狗碎与爱恨情仇的人间烟火气,都彻底地净化、分解、融化,最终归于这无边无际、无始无终的、纯粹的光明之中。
他不再费力地去回想那些曾经鲜活、如今已模糊的面孔,也不再纠结于那些曾让他耿耿于怀、辗转反侧的往事。一切都远了,淡了,像暴露在烈日下的朝露,无声无息地蒸发,最终了无痕迹。
他只是这样静静地站着,用这最后的感知,全然地沉浸、感受着这片前所未有的、绝对的、如同回归宇宙本初的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