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一抬头看见乾清宫的屋脊吻兽，整座宫殿矗立在层层叠高的汉白玉台基之上，庄严肃穆。他从前从未觉得这座他日日居住，处理朝政的宫殿，竟是如此的高不可攀，需要他这般仰视。
这里究竟住过多少位皇帝？他一时竟想不起来。是十四位？还是十六位？
那些曾经站在这权力之巅的帝王们，是否也曾像他今日这般，为了掩盖一个真相，不得不去残害无辜的性命？是否也曾陷入同样的迷茫困顿与挣扎？
玄烨本能的往乾清宫走去，再抬头时却是在龙光门门口，守门的两位侍卫早已跪伏在地。他默然拾级而上，对梁九功吩咐：
“开门。”
院门响动的声音惊动了屋内的令窈，只见令窈甚至来不及披上外衣，猛地从里面冲了出来，直奔院门。待见到玄烨时扑通一声跪下，声泪俱下，不住磕头。
“主子爷，求您开恩啊！栖芷她绝不会乱说的，她不是那等搬弄是非嚼舌根的小人。求您饶她一命吧！哪怕……哪怕是将她圈禁起来，也好过让她死啊！”
两人无声的凝望，残雪如沙被倏忽吹来的风卷的满天都是，细细碎碎，纷纷扬扬，模糊了视野。
彼此静默良久，只听令窈深吸口气，一字一句问道：
“你杀了她。”
这不是一句询问，而是一个已然确认的事实。她早已料到了这个结局。
玄烨扑过去滑跪在地，一把将令窈紧紧拥入怀中，力道之大，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之中。
令窈拼命挣扎着。
“放开我！你这个杀人凶手！”
玄烨死死搂着她，任由她又打又踢，又掐又咬，那双手稳如磐石，丝毫不曾松动。
“她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她就不能再活在这个世上。此事关乎国本，关乎皇室安稳，关乎大清江山。”
令窈红着眼，直直瞪着他，嗤笑道：
“可你知道，栖芷不会乱说，你哪怕是毒哑她呢？可你根本就没有想让她活下去的意思，从知道这件事开始你就已经认定栖芷必须死。”
玄烨将脸埋在她脖颈间，任由泪水无声而肆意地滑落，顺着令窈的脖颈没入衣襟一直滚到胸口，带着灼人的炙热。
“令窈，我是迫于无奈，逼不得已。我知道她对你很重要，可是令窈，我先是这大清的皇帝，其次才是你的夫君。我必须时刻以江山社稷的稳固为首要。”
令窈怔怔的看着他，泪如泉涌，张着嘴半晌说不出话来。
她知道他说得有道理，站在帝王的位置上，这是最“正确”的选择。可那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啊！她忽然觉得眼前的男人无比陌生，甚至恐怖。生杀予夺，竟是如此轻易，只在他一念之间，一语之下。
“你杀了我吧！”
她推他一把，扬手，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扇了他一个耳光，目光灼灼，如同两簇跳跃的火焰，死死盯住他的眼睛，“因为我也知道了！我知道栖芷所知道的一切！你现在就杀了我！”
“不不不，”玄烨抱着她，大颗大颗的泪珠顺着脸颊滑落在衣襟上，洇出斑驳的泪痕，“我不会杀你！我永远都不会杀你！我怎么可能舍得动你？我宁可杀了自己，也绝不会伤你分毫！”
令窈凝视着他，像是在看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可玄烨垂着眼眸，只盯着地上。她突然笑了起来，眼眸里却是泪光点点，似自嘲似无奈。猛地扭过头，不再看他，决绝道：
“你走吧。”
玄烨却坚定地摇头，手臂依旧箍得紧紧的：
“我哪里也不去。今日我若走了，这辈子你都不会再理我。令窈，我不想这样，我们之间不该如此。”
令窈用尽最后的力气，从他怀中挣脱出来。她不再看他一眼，行尸走肉般，一步一步走回殿内。吱呀一声关上门。
留给他一院子的寂静，唯有风声倏忽吹过，卷起残雪扑了人满脸，那星星点点的冰冷顺着肌肤，仿佛带着刺，一点点扎进心里，汇聚成一片寒彻骨髓的绝望。
他慢慢地，颓然的，瘫坐在地上，终是低低啜泣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