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然在城南旧宅的书斋里,听见院外的梆子敲过三更。
案头烛火被风掀得一跳,映得《蒙学要略》的纸页泛着青灰,像极了她昨日在城南破庙见过的,那些挤在墙根抄书的孩子的脸——冻得发红的手指紧攥着炭条,在残破账本背面描摹“人之初”,呵出的白气凝成窗上薄霜,簌簌落下。
窗棂忽然轻响,孙奉的暗号——三短一长的叩击,如雨滴落在枯叶上。
她放下笔,指尖在案角敲出两记回应,木纹微震,触感冰凉。
门轴吱呀声里,小黄门裹着夜露进来,发梢还沾着宫墙的青苔气,湿冷的气息扑面而来;他袖口蹭过门槛时,带进几片碎雪,在暖意中悄然融化,洇出深色斑痕:“阿昭,内阁压着‘拟可’诏书没发,程先生已经动了灰脉。”
林昭然的指尖顿在《蒙学要略》的“有教无类”四字上,墨痕粗粝,指腹摩挲间仿佛触到当年破庙砖缝里的刻痕。
她早料到沈砚之那道朱批会被卡住——权臣集团的手,怎会轻易松开控制民间思想的线?
但程知微若动用“灰脉”——那个借春荒赈粮暗中联络各州士绅的旧网,或许还能破局。
她抬眼,烛火在孙奉腰间的铜鱼符上跳了跳,金属微光刺入瞳孔,“他用了常平仓放粮的由头?”
“南荒老农抄的告示,贴在常平仓门口。”孙奉从怀里摸出半张皱巴巴的纸,展开时能闻到谷仓特有的陈米香,混着霉味与干草的气息;纸角还沾着一点泥渍,像是被人从地上匆匆拾起,“百姓不识字,可‘许自设塾’四个墨字比官印还显眼。今早来报,十二州已经有七十多所土坯讲舍冒出来了。”他声音里带着点发烫的笑意,呼出的热气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有个老丈堵着县太爷骂,说‘你们当官的批不批,我们庄稼汉的娃总得认字’——那架势,倒像当年咱们在破庙抢灯油。”
林昭然垂眸,指腹摩挲过纸页上“许自设塾”的墨痕,粗糙的纸面刮过皮肤,像无数双劳作的手正轻轻推着门扉。
十年前她举着没油灯盏说“自己照路更亮”时,掌心的温度还在;如今这温度顺着千万双粗糙的手传出去,竟能烧穿层层宫墙。
她抬眼时,眼底有星火明灭:“告诉程先生,让各州的‘问字会’暗中搭把手——土坯墙漏风,总该有人送些旧书报去糊窗。”
孙奉应了,却没急着走,袖中又摸出个蜜盏。
青瓷盏底凝着半滴琥珀色的蜜,他用银簪挑开蜜块,里面裹着极小的纸片:甜腻的蜜香骤然涌出,混着藏于其下的淡淡墨香,钻入鼻尖,勾起巷口糖担的记忆。
“这是内廷传出来的。陛下连看了三日《孟子》批注,昨夜召裴少卿夜对,说‘民自知则安’。”他压低声音,“我联络了柳娘子,她改用‘蜜盏信道’传字——城中八家糖坊按方位分发,孩童凑齐八个字就能换一支竹笔,拼出‘许民自设塾,官不立师’。”
林昭然接过蜜盏,指尖触到瓷器微凉的弧面,蜜块软韧,隐约可见内里折痕。
她想起前日在巷口遇见的小乞儿,那孩子攥着块糖在她脚边打转,忽然仰起脸,唇边沾着糖渣:“姐姐,我攒了三个字!”当时只当是童言,原来早有蜜盏混在街头糖担里。
她指尖轻轻碰了碰蜜块,“柳娘子心细,可孩童传话……”
“柳娘子设了‘开蒙奖赏’,认出一个字送一粒果仁,集齐八字能进讲舍旁听半日。”孙奉的声音里带了丝敬意,“她召集绣娘用百家布绣‘开蒙八字’,说是‘千人衣’要献太庙。今早我路过城南绣坊,听见老绣娘哭着说‘孙儿问为何读书,我说有人替我们问过’——那话,倒像说给十年前的你听的。”
林昭然的呼吸忽然一滞。
十年前的自己,蹲在破庙的泥地上,用树枝在砖缝里画“问”字,指尖沾满湿土与碎石;身后老和尚的斥责声夹着檐下雨滴砸地的噼啪声:“野丫头胡闹!”而此刻,那“问”字已绣在百家布上,跟着百名妇人游街,轻唱的童谣随风飘荡,夹着线香燃烧的微焦气息与老人低泣的哽咽。
她忽然起身,推开窗,夜风卷着若有若无的歌声钻进来:“一针一线补破书,一问一答照茅庐……”歌声沙哑却坚定,像粗麻绳搓紧时发出的摩擦声,穿透寒夜。
歌声渐远时,孙奉已悄然退去。
林昭然独坐书斋,蜜灯摇曳,灯芯渐渐蜷缩成灰。
她不曾合眼,任思绪随烛火游走于过往与将来之间。
窗外晨雾三度聚散,案上信笺堆叠成山,直至第三日午钟将响,檐角铜铃轻颤——一只羽翼染尘的信鸽扑棱着落在窗台。
竹管里的纸条还带着绣线的绒毛:“千人衣已至南城门外,巡城御史避道,百姓垂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