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然捏着纸条出门,顺着青石板往城南走。
脚步踏过当年抄书的断碑,拐过曾躲追捕的窄巷,脚下砖缝里似乎还嵌着幼年刻过的“问”字。
穿过昔日乞儿争抢残羹的茶肆,眼前豁然开朗——南城门前,一片灰云般的布幅正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老绣娘走在最前头,银发被风掀起,露出耳后一道旧疤——那是当年她替林昭然挡下恶仆的鞭子留下的。
寒风吹过她粗布衣襟,发出窸窣声响,怀中的襁褓微微颤动。
孩子的小手正抓着布上的“塾”字,口水把金线洇出个浅黄的印子,温热的气息透过布料渗出。
林昭然站在茶棚后,听围观的老妇抹着泪说:“我家那口子,当年考秀才被黜了,就因为是佃户家的娃……如今孙女儿能进讲舍,他就算走了也闭得上眼。”语毕,一声啜泣混入风中,像枯枝断裂的轻响。
人群忽然静了静。
有人指着城楼惊呼。
林昭然顺着众人的目光抬头,看见城楼上立着道玄色身影——沈砚之。
他的朝服在风里翻卷,像片压得住重山的云。
西沉的日光照在他肩头,投下长长的影子覆上人群。
可那云下的眉眼,竟没了往日的冷硬。
她想起前日程知微来信提及:“沈相昨夜独坐内阁,翻至《孟子·尽心》‘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久久未语。”
原来他不是要烧尽过去,是要把火种封进时光里。
“开蒙令颁行!”
一声尖喝惊飞了檐角的雀儿,振翅声划破寂静。
林昭然看见城楼上的沈砚之抬手,朱笔在黄绢上重重一点,动作沉稳如凿刻碑文。
诏书被风卷着飘下来,差役举着黄榜跑过街头,百姓挤着去看,有人念出声:“凡愿设塾者,赴县备案,官给纸笔半供……”声音颤抖,却一字一顿,清晰入耳。
老绣娘突然跪下来,膝盖砸在石板上发出闷响,怀里的孩子被吓哭,她却笑着抹泪,声音嘶哑:“备案……备案好,咱庄稼人也能光明正大立牌子了。”
林昭然望着黄榜上的“备案”二字,指尖轻轻掐进掌心,留下半月形的凹痕。
可只要“许自设塾”四个字在,就像在铁幕上划开了道缝,风终会灌进来。
暮色漫上城楼时,林昭然回到书斋。
案头多了封程知微的急信,墨迹未干:“各州已接诏令,然县吏只批‘备案’,推说‘半供’需等户部拨银……”她望着窗外渐浓的夜色,忽然笑了。
十年前她举着没油灯盏,只想着照亮眼前的路;如今千万盏灯在民间亮起,就算有人想掐灭“半供”那盏,也总得先过了千万双护灯的手。
她提笔在信尾批了句:“备案是门,半供是灯。门开了,灯总会点上——只要有人愿意替百姓举着灯芯。”
窗外的鼓声又响了,三短两长,像心跳,像召唤。
林昭然吹灭烛火,望着窗外渐次亮起的万家灯火,轻声道:“阿砚,你看——黑夜学会说话了,可天亮后的故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