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知微将信折进怀里时,指腹隔着粗布摸到那八个字的凸痕,像摸着一条正在苏醒的脉络——粗粝的布纹刮过皮肤,留下细微的刺痒,仿佛那字不是刻在纸上,而是烙进了血肉。
风掠过他发梢,带着南边书驿新晒的纸墨香,夹杂着一丝竹片焙干后的清苦气息。
这味道钻入鼻腔,竟让他舌尖泛起淡淡的涩意,像是读完一册未署名的禁书后口中的余味。
他知道,这香气里裹着的不只是《讲录》的抄本,更是林昭然布下的局,正顺着江河湖海往皇权的芯子里钻。
“大人。”书童捧着茶盏过来,青瓷盏沿还凝着水珠,凉意渗出,在晨光中微微反光。
程知微接过时,指尖触到杯壁的湿冷,随即又被内里滚烫的热意灼得一颤。
他垂眸看茶里晃着的自己,眼角细纹里浮起林昭然临走前的模样:她穿着青衫站在檐下,雨水顺着瓦当砸在她脚边,溅湿了半幅裤管,泥点飞上裙裾,凉意想必已浸透布料。
可她却说:“等经筵讲《孟子》那日,你会听见千万个声音替我开口。”她的声音穿过雨幕而来,轻而清晰,像春雷初动前的第一声闷响。
他端起茶盏,滚烫的温度灼得指尖发疼——原来她早就算到了这一步,从江南夜鼓到紫宸殿的黄绫书,从村师摸黑记笔记到皇帝问“民欲自设塾可许乎”。
殿内的檀香突然浓了些,沉甸甸地压在喉头,鼻息间尽是木屑焚烧后的温腻。
程知微抬头,见小太监捧着鎏金托盘匆匆而过,托盘里压着的明黄缎子下,隐约露出半卷《孟子》。
缎面反着幽光,像蛇鳞滑过石阶。
他忽然想起林昭然说过:“经筵不是讲给皇帝听的,是讲给天下听的。”此刻再看那太监的脚步,倒像踩在天下人的脊背上,每一步都震得山河作响——靴底敲击金砖的声音,在耳中放大成战鼓,震得耳膜嗡鸣。
紫宸殿里,皇帝的手指正摩挲着《孟子》卷角,纸页边缘已被捻得微卷,发出极轻的沙沙声。
讲官的声音还在绕梁:“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他忽然抬手打断,玉扳指磕在案几上发出清响,如冰裂于静夜。
殿中刹那静得能听见殿外铜鹤炉里香灰坠落的声音——簌的一声,轻得几乎错觉是风吹帘动,却又真实得让人心悸。
“今有民欲自设塾,教子识字,可许乎?”皇帝望着殿顶的藻井,那里绘着的云龙正张牙舞爪,金粉剥落处露出陈年木胎。
他的声音不高,却似有千钧之力,撞在梁柱之间来回震荡。
讲官的朝珠在颤抖,翡翠坠子撞着补子上的仙鹤,叮铃作响,如同寒夜里檐角风铃惊梦。
皇帝却不再看他,目光落在案头那本粗布封皮的《讲录》上——七日前江南夜鼓传来的字迹还带着潮气,“许民自设塾,官不立师”八个字像刀刻的,把“守礼”二字的皮剥了个干净。
封面粗麻摩擦着指尖,留下一道道横斜的划痕,像犁过的田垄。
“孙奉。”皇帝忽然开口。
“奴才在。”小黄门从殿角闪出来,腰牌撞在门槛上,发出细碎的响,金属与石棱相击,泛起一点火星般的脆音。
“七日内,十二州‘无师讲会’同步讲《孟子》此章,题‘君问于野’。”皇帝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去办吧。”
孙奉领旨时,袖中还揣着前日柳明漪塞的糖画。
那糖画是“立夏问花”,花瓣边缘已经有些化了,黏在油纸背面,指尖一碰便留下糖渍的粘腻感,阳光照下来,透出琥珀色的光泽。
他出了紫宸殿,风卷着杨絮扑在脸上,柔而痒,像谁用羽毛扫过面颊。
他忽然想起林昭然——那年在破庙,她缩在墙角啃冷馍,手指冻得通红,馍渣掉在膝头也顾不上拍。
抬头问他:“我可以自己读书吗?”眼睛亮得像星子,映着灶膛里将熄未熄的火光。
如今这星子要变成太阳了,照得十二州的夜都亮起来。
太学后巷的青石板还带着晨露,湿冷的气息顺着鞋底爬上来。
孙奉到的时候,盲儒的讲席前已经围了一圈人:卖炊饼的老张头抱着半袋面,面粉沾在袖口,随风飘散如雪;布商娘子攥着团锦缎,掌心沁出汗来,织物变得微黏;最前排跪着个小婢女,怀里揣着个粗陶蜜盏——都是“问道信物”。
盲儒的竹杖点在地上,敲出三短两长的节奏,像极了江南夜鼓。
那声音沉实而钝重,一下一下凿进地面,也凿进人心。
杖尖与石板相击,迸出轻微火星,在晨光中一闪即逝。
“我儿昨日识得‘仁’字。”人群里突然响起个村妇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吴语口音,尾音拖得绵长,像纺车摇出的丝线,“夜里梦一女子笑,说‘你问了,我就在’。”
孙奉的喉结动了动,嘴里泛起一阵莫名的甜味,仿佛舌尖尝到了那糖画融化后的滋味。
他摸出袖中的糖画,阳光透过糖片照在掌心,映出细碎的金斑——那是林昭然的影子吗?
光斑跳动,像她当年蹲在巷口教小乞儿写字时眼里的光。
他说不出话,只觉得胸口发烫,眼眶酸胀。
慌忙低头去擦,却碰翻了小婢女的蜜盏。
蜜水流在青石板上,温润黏稠,泛着蜜蜡般的光泽,引来几只蚂蚁,排着队往“问”字的竖笔上爬。
它们细足踏过炭笔痕迹,仿佛也在一笔一划地临摹这个字。
西市的糖画摊飘着甜香时,柳明漪正捏着块“立夏问花”糖画。
糖浆冷却后脆而薄,边缘微翘,触手生凉。
她眯起眼对着日头,果然在糖片背面看见极细的刻痕——那是她前日让匠户用银针刺的“教在民间”。
光线穿透糖层,字迹如金线游走,像符咒显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