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知微是在寅时三刻被拍门声惊醒的。
案头残烛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映在素白的窗纸上,像道被风揉皱的布——烛火忽明忽暗,光影如喘息般起伏,仿佛连墙壁也在屏住呼吸。
急报是南荒来的,封泥还带着晨露的潮气,湿冷黏手,他指尖一触,便觉出那寒意渗入骨缝。
他捏着信笺的手先抖了抖——不是因为字,是因为信末那团暗褐的血渍,浸透薄纸,在烛火下泛着旧锈的颜色,边缘微微卷起,像是干涸后仍不肯闭合的唇。
“林姑娘昨夜咳血盈碗。”差役的声音带着哭腔,嗓音沙哑如磨砂纸刮过木板,“柳娘子守到天明,见她用指蘸着血,在床沿写了三个字……”
程知微的指甲掐进信笺,纸面发出细微的撕裂声,指尖传来粗粝的触感。
“勿传名”三个字突然在眼前炸开,像一道闷雷劈进耳膜,震得颅骨嗡鸣。
他想起半月前林昭然咳着咳着突然笑起来,声音清亮如碎玉落盘:“名字是枷锁,捆住的从来不是我,是那些想借我扬名的人。”
那时他只当是病中呓语,此刻看着床沿的血字,才惊觉她早把命数算到了最后一步——那笑声里藏着刀锋,那咳嗽声中埋着谶语。
窗外有麻雀扑棱着飞过,翅膀划破寂静,撞落檐角的霜,细雪簌簌洒在瓦上,轻得像谁在叹息。
程知微提笔时,砚台里的墨汁已经凉透,笔尖蘸墨,竟带起一丝黏滞的拉力,如同拖拽着某种无形的重量。
笔尖悬在纸上方三寸,停了足有半柱香——他知道这道令会被骂作凉薄,会被说书人编成话本里的负心桥段。
可当他想起林昭然指着东墙根的“问”字说“要让字活过写它的人”时,心中默念一句:**思想若附人身,终成枷锁**。
墨汁终于重重落了下去:“自即日起,凡传《讲录》者,不提林氏,不述生平,只言所学。”
墨迹浓黑如井,缓缓晕开,像一滴不会蒸发的泪。
墨迹未干,远处巷口传来车轴吱呀声,由远及近,碾碎晨霜,节奏沉缓如心跳。
孙奉的灰布斗篷还沾着京畿的晨雾,掀帘进来时带起一阵风,吹得案上纸页哗哗翻卷,纸角拍打桌面,像一群受惊的蝶。
“三十城的‘问字席’都在挂她的像。”孙奉扯下斗篷,露出腰间短刀的银鞘,金属冷光一闪,映在程知微眼底,“西市那家茶肆最离谱,画像比真人还高,香案上供着桂圆——说是‘早圆功名’。”
程知微放下笔,指尖残留墨痕,凉而涩:“烧了。”
“烧了。”孙奉重复,像是确认,又像是宣誓。
他转身时斗篷扫过案角,掀起那页令文的一角。
程知微瞥见自己方才写下的小字:“思想若附人身,终成枷锁。”
——那是林昭然临走前最后一课,也是他今夜执笔的起点。
是夜,京畿西市起了场怪火。
茶肆老板被浓烟呛醒时,只见供着画像的香案只剩半截焦木,炭黑剥落,余温灼手。
画像所在的位置却干干净净,像被风卷走了,只留下一块竹片嵌在灰烬中。
他蹲在地上找残片,指尖触到冰凉粗糙的竹面,摸到刻痕——“她要的是字,不是香火”,字迹还带着刀刻的毛刺,划过指腹,微微发痒。
第二日,茶肆的招子换了。
原本的林昭像变成块空白木牌,用炭笔写着“问者在此”。
炭粉未固,有风拂过,便落下细尘,落在跑堂小二肩头,像一场无声的雪。
有穿青衫的书生指着木牌笑:“无人讲,何来问?”
小二擦着桌子应:“您开口,便是讲。”
那书生愣了愣,竟真站到牌前,清了清嗓子,声音微颤:“今日且说《讲录》里‘有教无类’……”
话音落处,檐角铜铃轻响,仿佛天地也侧耳倾听。
消息像长了翅膀,七日后程知微收到各地急报:洛阳的“问字席”拆了木像,长安的茶肆挂起素布,就连岭南的渔村里,老渔翁都在船头立了块碎陶片,用海沙写着“问”。
沙粒被潮水打湿,反着微光,像一行尚未熄灭的星。
与此同时,柳明漪正蹲在灶前搅着铜锅。
“启心丸”被官府查收后,她翻遍了绣楼的箱底,找出包陈年老灰——那是当年绣活烧糊了攒下的,黑如焦土,却带着一丝丝丝缕缕的丝线余香。
蜜在锅里咕嘟作响,气泡破裂时溅起金黄的星点,混着灰的甜香漫出来,暖而厚重,像童年灶火边的记忆。
小桃吸了吸鼻子:“柳姐姐,这是要做糖?”
“问心糖。”柳明漪用木勺挑起一滴,看它在冷风中凝成琥珀色,半透明中浮着细小的墨点,“字片藏在糖里,入口就化。”她捏起一片薄如蝉翼的桑皮纸,上面用蜂蜡封过墨字——热水不化,唯舌热可融。
“庙会、学堂、市集……哪里人多往哪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