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然的呼吸轻得像落在草叶上的晨露,柳明漪守在草席边,掌心被她的手冰得发麻——那寒意顺着指缝爬上来,像是冬夜井水浸透了袖口。
这是第六日了,她整日昏睡着,偶尔皱一皱眉,像是被什么梦境困住;屋外雨滴敲打残瓦,一声声钝响混进风里,仿佛时间也在漏水。
直到暮色漫进破庙的残墙,那只凉透的手突然在柳明漪掌心里动了动,指节轻轻蹭过她手腕内侧,带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柳明漪立刻俯下身,发梢扫过林昭然汗湿的额角,触感黏腻而滚烫,像贴着一块烧红后冷却的铁。
她听见极轻的、破碎的字句,像春冰初融时裂开的细响:“民……不畏死……何以禁问?民若不问……何以为民?”
林昭然的眼睛缓缓睁开了。
柳明漪倒抽一口气,喉头哽住,声音卡在胸腔里出不来。
那双眼睛本已蒙着层灰雾,此刻却清亮得像初雪映着天光,映得草席上的破布、墙角的药罐、甚至她自己泛红的眼眶都清清楚楚——连陶碗里晃动的清水也照出了两人重叠的影子。
“阿昭?”她声音发颤,指尖无意识地去摸林昭然的额头——烫得惊人,可那双眼却冷静得可怕,如同深潭静水,底下藏着万钧雷霆。
“把‘四不立’的布……烧了。”林昭然说,尾音被咳嗽扯得支离破碎,每咳一下,胸口就剧烈起伏,震得草席簌簌作响。
柳明漪的手一抖:“烧?前日才挂到思过所门口,百姓说那是……”
“火能传话,灰能走路。”林昭然笑了,嘴角洇出一点血,温热黏稠地滑过唇边,“碑会被砸,墙会被拆,可灰烬没有形状,官府抓不住风。”她抬手指向窗外,那里能看见新垒的无顶之塾,砖石粗粝,在晚风中发出低微的摩擦声,“你瞧,他们用砖垒了井,天做顶,地做书——那布烧了,字就长在风里,比刻在墙上更难灭。”
柳明漪忽然懂了。
前日她捧着血布哭,是怕这字被风雨蚀了,被刀斧劈了;可林昭然要的,是让这字活过来,跟着风走,跟着水走,跟着所有看见的人心里走。
她抹了把脸,从怀里掏出火折子:“我这就去。”
“等等。”林昭然拽住她的衣袖,力气小得像片叶子拂过,却带着不容挣脱的执拗,“让老周头点火。他儿子去年被私学案牵连,蹲过牢。”
柳明漪点头,转身时听见身后极轻的一声叹息,像松针落进深潭,漾不起波纹,却沉得人心头发紧。
当夜空里腾起火光时,林昭然被柳明漪扶着靠在草席上。
无顶之塾中央堆着那方血布,老周头举着火折子的手在抖,枯枝般的手背青筋凸起,可点着的刹那,火焰“轰”地窜起来,噼啪爆响,热浪扑面而来,映得残墙都红了,墙皮剥落的声音像有人在低声啜泣。
“不立师,不立庙,不立碑,不立墙——”有人小声念着布上的字,声音被火烤得发颤,“烧了好!烧了它,字就长在我们骨头里了!”
灰烬卷着火星子往北方飞,像撒了把星尘,擦过屋檐、掠过树梢,带着灼热余温落入夜风之中。
程知微在竹楼上已经枯坐三日了。
案几上摊着幅南荒舆图,墨迹圈圈点点,标着“砖塾”“药典”“字衣”的位置。
他捏着茶盏的手指泛白,茶早凉了,水面浮着片茶叶,像艘搁浅的船,在微光中轻轻晃荡。
忽然有细碎的东西落在舆图上。
他低头,见一粒灰沾在秦岭要道的标记旁,接着又是一粒、两粒,像谁在天上撒了把芝麻;指尖触上去,还带着一丝未尽的暖意。
程知微猛地站起来,舆图被带得差点掉地。
他扑到窗边,正看见南荒方向飘来的灰烬,在风里打着旋儿,落进田里、溪里、路人的衣襟里。
“风可传灰,灰可落田——”他喃喃着,指尖重重叩在舆图上的稻田标记,声音低沉如祷,“田生稻,稻入米……”
烛火燃到后半夜时,程知微的砚台里积了层墨渣。
他蘸着水重新研墨,笔走龙蛇写下“稻问策”:令农户以铁锈水浸灶灰拌种,因胚芽吸水性强,幼苗根部略现红纹;待秋收碾米,米心微赤,形似“问”之一撇。
再辅以传言:“天降赤纹,示我当问!”
“这样官府查禁?”他对着烛火轻笑,火光在他瞳孔中跳动,“总不能把天下人的饭都烧了。”
孙奉是在岭南的米行里接到“稻问策”的。
他裹着青布短打,蹲在粮栈门口剥花生,听着账房先生跟米商扯皮:“南荒香糯?我听说那边闹乱子,米里都长邪祟了。”
“邪祟?”孙奉把花生壳一扔,挤到跟前,袖口露出一道旧疤,“上月我表舅在南荒收粮,说那米煮出来香得能馋哭隔壁小孩。您老要是怕,我帮您试吃——不过这价得压低点?”
米商眯眼打量他:“你哪来的?”
“长安来的小贩子。”孙奉掏出块碎银拍在案上,金属撞击声清脆刺耳,“就冲这‘南荒香糯’的名号,我能给您销到十六州去。”
——此人原是落第书生,十年前因言获罪,改名换姓游走江湖,却是最早抄录《讲录》的人之一。
半月后,载着掺灰米的粮船顺江而下。
官府在码头发文查禁“问字物”,可米是口粮,总不能让百姓饿肚子。
某县太爷一怒之下堆起米山焚烧,火苗舔着米粒时,突然“噼啪”炸响——每粒米爆裂都腾起点黑灰,合在一处竟成个“问”字烟柱,直插云霄。
围观的百姓跪了一地,空气中弥漫着焦米与灰烬的气息,鼻腔发涩,喉咙发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