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嘴!”守吏挥着鞭子冲过来,皮鞭破空之声刺耳。
“官爷,娃娃唱歌也犯律?”卖茶的老妇拄着拐杖凑过来,木杖点地,发出笃笃声,“我家小孙女儿就爱听这调子,您要禁了,她该哭了。”
“就是就是。”挑担的汉子跟着起哄,扁担压着肩头,汗味混着泥土气息,“我们庄稼人不懂啥大道理,就图个娃娃乐呵。”
守吏举着鞭子的手悬在半空,涨红了脸,最终悻悻而去。
林昭然倚在窗后看着这一幕,嘴角勾出个极淡的笑——他们要查的是“言”,可南荒的“乱”早不在言里了。
三日后,当南荒的星子映在草席上时,千里之外,京师内阁值房的烛火仍未熄灭。
沈砚之放下奏本,指节抵着眉心——那句“童谣即问”,竟比刑部卷宗更刺眼。
静言使的官轿进了村。
林昭然躺在草席上,听着那顶蓝呢小轿一路往“思过所”来,沿途都是孩子们的童谣:“小娃问,啥是自由……”静言使掀帘的瞬间,她恰好又咳起来,帕子上的血比往日更艳,温热地贴在唇边。
“林公子这病……”静言使皱着眉。
“拖了半年了。”柳明漪抹着泪,指尖冰凉,“大夫说熬不过今冬。”
静言使没再说话,转身时,窗外又飘进童声:“为啥要问?星说不问不知天多高……”他的官靴在泥地上顿了顿,最终只在奏本上写:“南荒之乱,不在言,在心。”
林昭然是在子夜摸到自己脉搏的。
那跳动急促而微弱,仿佛春汛期的山溪,在石缝间奔突,眼看就要撕裂河床。
她没有点灯,只凭着记忆拉开床头暗格,取出那柄“止水短刃”——程知微曾说,这是死士断喉的利器,如今却要用来开启新生之路。
刃口划破指尖,血珠滚落宣纸。
她不再强求工整,只沿着早已熟记于心的路径,一笔一画描下南荒通往汉中的三十七驿。
每画一处,便咳一阵,血迹与墨痕交错,如同荆棘丛生的道路。
“阿昭!”柳明漪举着油灯冲进来,火光摇曳中,只见纸上蜿蜒如血脉,点点殷红似星辰。
“这是心脉图。”林昭然喘息着,将图纸卷起封入蜡丸,“若我倒下,请交给一个……不识字的人。”
“为何?”
“因为书会被烧,字会被删,唯有不懂文字的人,才真正看得见它。”
次日,草屋里来了个盲童。
十四五岁的模样,手里柱着根竹杖,摸索着坐在草席前:“先生,我阿爹说您这儿能教字。”
林昭然握住他的手,暖意从掌心传来,还带着草叶的清香,她把蜡丸塞进他掌心:“带它走,你就是路。”
“我知道。”盲童打断她,笑得露出白牙,“像埋种子那样,埋进土里。”
林昭然笑了,笑得又咳起来。
血珠溅在盲童的衣角上,像朵开得太艳的花。
当夜,沈砚之在值房独对《讲录》。
烛火映着“教育之光,不在庙堂,在破屋陋巷之间”,他突然合卷,指节抵着额角——这句子像根刺,扎得他心里发疼。
次日早朝,“南荒清剿案”的折子递上来时,他盯着那抹朱红看了很久,最终只说:“再观三月。”退朝后,他命人取来那本手抄《讲录》,封皮还是他亲手糊的,墨迹早干了,“民为邦本”的“邦”字被他改成“帮”,倒像是原本就该如此。
他把《讲录》轻轻放进奏匣,随日常公文一同送入宫中。
没有署名,没有批语,像一场无声的投递。
南荒的夜越来越冷了。
林昭然卧在草席上,呼吸轻得像片羽毛,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细碎的杂音,像风穿过枯草。
柳明漪跪在她脚边,攥着空药罐的手直抖——最后一剂药昨日就熬完了,村头的米缸也见了底,只剩半升糙米,熬成米汤怕是都不够。
“阿昭,我去借……”
林昭然摇头,伸手摸了摸柳明漪的发顶,手凉得像冰,可眼睛亮着,望着窗外的星空:“看,那些字……”
柳明漪抬头。
夜空里没有字,只有星子一闪一闪,像极了去年春天,她在林昭然衣里绣的《劝学诗》,每一针都是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