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然的帕子又洇开一片淡红时,窗纸正被夜风吹得簌簌响,像有无数细小的手在轻轻叩打。
她攥着帕子的手发颤,指节泛白,炭笔尖在《讲录》残页上拖出一道歪斜的痕——这已是第三日了,咳起来像有人攥着肺叶往死里绞,每一次喘息都带着铁锈般的腥气,在喉间翻滚。
可新传回的残页里,“有教无类”的“类”字被虫蛀去半角,墨线断裂如枯枝;“因材施教”的“施”字又被水渍晕成一团,像泪痕浸透旧信,她若不校勘,后世怕连个完整的字都寻不着。
“阿昭。”柳明漪端着药碗进来,青瓷碗沿还凝着水珠,凉意顺着指尖爬上来。
药气苦涩地弥漫在空气里,混着林昭然咳出的血腥味,沉甸甸压在胸口。
“程先生方才来说,这月西进的学子又折了三个。秦岭道上的守军现在连孩童的书包都要翻,前儿个有个小娃藏了半页《三字经》在袜筒里,当场就被抽了二十鞭子。”
炭笔“啪”地断在林昭然指间,木屑飞溅,落于案头如碎雪。
她抬头时,烛火在眼底晃出一星锐光,映得瞳孔深处燃着不肯熄的火:“他们查的是‘字物’,可字从来不在纸上。”她掀开床头箱底的蓝布包袱,抖出一件洗得发白的粗布短打——衣襟内侧密密麻麻缝着细绣,针脚歪歪扭扭,却一笔不乱,正是去年她被押解流放时,柳明漪连夜在衣里绣下的《劝学诗》。
指尖抚过那些细线,触感微凸,像触摸一段埋藏的心跳。
“还记得我这件‘字衣’么?”她声音轻,却字字清晰,“现在要造‘字人’。”
柳明漪的手顿在药碗上,热气扑在脸上,湿漉漉地烫。
“你是说……把字缝在人身上?”
“缝在衣里、发辫、鞋底。”林昭然从案头抽出半卷新抄的《童蒙须知》,墨迹未干,黑得发亮,像初凝的血。
她咳嗽着,却笑得眼睛发亮:“我选了最浅白的几则,‘凡为人子弟,须先知礼义’、‘读书须用意,一字值千金’,这些话连不识字的妇人都能念。”她将青衫递过去,布料粗糙地擦过掌心,“学子们上路不带书、不传话,他们自己就是书。”
当夜,草屋里的灯熬到鸡叫。
油尽芯枯,火苗忽明忽暗,投下两人摇晃的身影。
林昭然伏在案上写,写几个字便捂嘴咳半天,唇边渗出血丝,滴在纸上化作暗红斑点,像春夜里悄然绽放的花。
柳明漪坐在矮凳上绣,银针在粗布上穿进穿出,发出细微的“嗤嗤”声,像春蚕吐丝,又像雨落瓦檐。
她们的手都在抖,可针线与笔迹却始终未偏。
天快亮时,十件青衫整整齐齐叠在床沿,每件的衣领内侧都有一道藏青绣线,近看是“学而时习之”;发辫里编着三股暗结,解开便是“敏而好学”;鞋底用麻线纳出歪歪扭扭的“学”字——远看是普通针脚,近瞧才知是字,踩在地上,步步生文。
“明日辰时出发。”林昭然将最后一件青衫递给柳明漪,手指沾了血,在布角洇出个暗红的点,温热黏腻,“告诉孩子们,别害怕查。他们身上的字,比纸更难烧。”
第二日清晨,十名少年立在草屋前。
雾气如纱,裹着晨露的凉意贴在皮肤上。
最小的那个才十三岁,攥着衣角的手直抖,指节发白。
林昭然却摸了摸他发辫上的暗结,指尖触到那细细的结扣,微硬而实在。
“你发里编的是‘敏而好学’,记着,等过了秦岭,拆了发辫,把线烧在砖塾的灶里。”少年重重点头,眼尾还挂着泪,可脊梁挺得笔直,像一株初生的竹。
目送他们的背影消失在晨雾里,林昭然扶着门框喘气,胸口起伏如风箱。
冷意从脚底漫上来,草席的纹路硌着足心。
程知微不知何时站在身后,怀里抱着卷泛黄的舆图,纸页边缘卷曲,带着旧年的尘土气息。
“我推演过秦岭道的关卡,守军每月十五换防,换防前夜查得最松。”他展开舆图,炭笔在“鹰嘴崖”处画了个圈,墨点晕开如血。
“孙奉联络了驿道的挑夫,茶棚的婢女,渡口的船工——凡见衣有粗线纹、发带暗结、鞋底异痕的,便供食宿,不问姓名。”他指尖点在“学”字纹上,声音低沉,“昨日有个挑夫说,他小时给东家放牛,鞋底纳过‘耕’字,一看这纹路就亲切。”
林昭然望着舆图上密密麻麻的标记,突然笑出声,笑声虚弱却清亮:“我们不是逃,是把书穿在身上走。”
七日后,晨雾尚未散尽,程知微踏着湿泥冲进草屋,手中半页焦纸犹带灶灰,边缘蜷曲发黑。
“首批‘字人’到了!他们在砖塾的灶里烧了线,先生把灰和进泥里,砌了面墙——墙里全是字。”他声音发颤,平日冷静如刀的人眼眶通红,“那墙摸着粗粝,可孩子们摸一下就说,这是‘学’字的形状。”
林昭然接过那半页纸,残字上还留着烧过的焦痕,指尖抚过,粗糙如砂石,又温热似心跳。
她抚过焦痕,像在抚一个活物:“字活了。”
可活物生长总要有代价。
就在众人尚沉浸于喜悦之际,门轴“吱呀”一声轻响——孙奉是在半夜摸进来的,身上沾着露水,寒气随他一同涌入屋内。
他压低声音:“朝廷要派静言使来南荒,专查你是不是‘假病真谋’。”他蹲在火塘边烤手,火星子噼啪炸在他脸上,映出忽明忽暗的阴影,“柳娘子说,得让静言使看看南荒的‘病’在哪儿。”
第二日,村头的老槐树下聚了群孩童。
柳明漪蹲在地上,裙摆沾了泥土,教他们唱新学的童谣:“小娃问,啥是自由?风说自由是绕山走,云说自由是漫天游。小娃问,为啥要问?星说不问不知天多高,月说不问不知夜多长……”孩子们的童声清亮,像山涧里的泉,叮咚流淌,很快引来了守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