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坳里的炊烟裹着松枝香漫过来时,林昭然的竹杖尖正陷进一块凸起的碎石。
足踝处的灼痛早已不是单独的点,而是顺着胫骨爬满整条腿的火蛇,每挪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块上。
她脚底触到的是粗粝的碎石与湿滑的腐叶,鞋底早已磨穿,布带下的皮肤渗出血丝,黏腻地贴着草根与泥浆。
冷风从破开的袜口钻入,刺得伤口一阵阵发麻;远处传来野犬低吠,混着柴火噼啪爆响,还有孩童清亮却颤抖的童声——这一切声音像针尖扎进她疲惫的神经。
她低头,看见缠在足上的素色布带——是方才撕了中衣下摆,柳明漪追上来要拦,被她笑着按住手腕:“你绣的并蒂莲要跟着我走到头,总不能让裙角先认了输。”布带上那对莲花已染了泥污,可针脚依旧细密,指尖拂过时,能感受到丝线微微凸起的纹理,像是旧日太学窗前烛光下的温柔记忆。
“先生,简舆就在林子里。”柳明漪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压抑的哽咽,绣着缠枝莲的帕子攥得发皱,指节泛白。
她今日特意换了粗布短打,发间的银簪也收进了怀里,可眉梢那点细致的弧度还是藏不住,像春水初融时悄悄探出的柳芽。
“您这脚……”
“坐轿入南荒?”林昭然扶着竹杖直起腰,泥点溅上的月白衫子已经看不出原本颜色,袖口撕裂处随风轻晃,“那便成了施恩者的派头。”她偏头对柳明漪笑,眼角细纹里沾着泥星子,唇干裂出血痕,却仍扬起笑意,“我要做的是同行人——你瞧,前面有炊烟,有狗吠,有晒在竹篙上的蓝布衫。”她用竹杖点了点远处歪歪斜斜的篱笆,木桩被雨水泡得发黑,藤蔓攀附其上,滴落的水珠敲在瓦片上,叮咚如语,“这些才是该并肩走的路。”
柳明漪喉结动了动,终究没再劝。
她蹲下身,替林昭然紧了紧足上的布带,指腹触到凸起的骨节时,忽然用力攥了攥:“当年在绣坊,我替夫人绣百子图,针脚歪了半分都要拆。”她抬头,眼眶泛着红,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入耳,“现在才明白,有些针脚是要往肉里扎的。”指尖残留着对方骨骼的棱角,那一瞬的痛楚仿佛也传到了自己心上。
林昭然弯腰替她理了理被山风吹乱的鬓发,指尖掠过温热的脸颊,发丝间还带着清晨露水的气息。
“等过了这道山梁,我教你在布上绣《劝学》篇。”
话音未落,道中忽然传来细碎的响动——枯叶被踩碎的脆响,泥土塌陷的闷声,还有微弱的抽鼻声。
是个扎着总角的孩童,约莫六七岁,青布小褂洗得发白,裤脚高高卷起,露出冻得通红的小腿。
他跪坐在泥地里,膝盖压着湿土,双手捧着一只粗陶碗,碗里盛着小半碗清水,水面微微颤动,映出灰蒙的天光。
他的手指僵硬地举着,指节泛紫,嘴唇哆嗦着:“林先生,我娘说……”童声发颤,像被风揉皱的纸,“她说您喝过这水,字才不会消失。”
林昭然的呼吸顿了顿。
她想起三日前在三十里外的茶棚,有个老妇用草灰在青石板上写“仁”字,水一泼,灰就散了。
老妇抹着泪说:“要是字能留在水里就好了,喝下去,总不会忘。”原来这故事竟传得这样快——它不是靠驿马飞驰,而是顺着山风、溪流、母亲哄孩子的呢喃,一路飘到了这里。
她缓缓蹲下身,膝盖咯吱作响,剧痛如潮水涌上脊背。
她咬住内唇,借竹杖支撑身体,终于与孩童平视。
陶碗边沿沾着几点泥,碗底沉着片野菊花瓣,黄蕊微蜷,在水中轻轻打旋。
“你叫什么名字?”
“阿木。”孩童吸了吸鼻子,鼻涕挂在唇边也不擦,“我娘说,林先生写的字会在风里跑,在云里藏,可要是喝进肚子里……”
“就活了。”林昭然接话,声音沙哑却坚定。
她伸手沾了碗里的水,在泥地上重重写了个“问”字。
指尖划过湿润的泥土,凉意渗入皮肤,水痕很快渗进土里,却在湿泞的地面留下深褐的印记,像一道新生的伤疤,又像一粒埋下的种子。
“你看,它现在在泥里活着。”她端起陶碗,递到阿木唇边,清水微凉,映着他颤抖的睫毛,“你喝它,它就在你肚里活了。”
阿木眼睛亮得像星子。
他仰头饮尽,喉结动了三下,吞咽的声音清晰可闻。
然后“咚”地磕了个响头,额头撞在泥地上,溅起点点泥花。
泥地上的“问”字被他的额头蹭去半笔,却又被沾着泥水的发梢补上,歪歪扭扭,倒比原先更生动,仿佛有了呼吸。
“先生!”阿木爬起来时,裤裆沾了好大一片泥,脸上却全是笑,“我明日就去河边,用河水写‘问’字,写给小鱼看!”他跑远了,小褂下摆扫过道旁的野蔷薇,落英纷纷,像撒了把碎红的星子,花瓣落在泥印上,又被脚步踏进土里。
柳明漪望着那抹小身影,轻声道:“前日在书驿,有个秀才说要刻《劝学》碑,用最硬的青石。”她摸出帕子擦了擦林昭然掌心的泥,指尖拂过那道旧伤疤,“现在看来,比碑更硬的,是人心。”
林昭然没说话。
她望着阿木跑过的方向,忽然听见风里飘来若有若无的歌声——是《蒙学谣》的调子,从前在太学里教穷书生们唱的。
“青衿子,莫畏寒,墨染指,心自暖……” 歌声渐远,却像种子落进了泥土里,在每一寸风里发芽,生根,悄然顶破冻土。
就在那碗清水映出孩童眼中星子的同时,千里之外的京城,沈砚之正立在相府后庭的梅树下。
他手里捏着份密报,边角被指尖揉出了褶皱。
寒风吹动他玄色袍袖,檐角铜铃轻响,如丧钟余音。
“撤了。”他对跪在下首的幕僚说,声音像冰锥敲在青石板上,不留一丝回旋,“所有暗卫、医正、沿途驿站的‘意外’照拂,一概撤回。”
“相爷!”幕僚额头抵着青砖,冷汗滑落,“林昭然足疾严重,若是中途……”
“若是中途暴毙?”沈砚之抬眼望北,枯枝间漏下的天光映得他眉峰冷硬,“百姓只会当她是遭人毒手,反倒激起民变。不如让她活着——孤身一人,病痛缠身,话无人听,字无人传,连病了都只能喝浑水……”他顿了顿,唇角扯出极淡的笑,“等她自己倒下,才没人记得什么叫‘救星’。”
幕僚浑身一震。
他忽然想起半月前在经筵,林昭然被参“妖言惑众”时,沈砚之亲手撕了弹劾折子。
当时相爷说:“要烧野草,先得等它长到最高处。”原来这把火,今日才要点。
千里外的武昌书驿,孙奉——那个曾在诏狱中靠默诵《劝学》熬过酷刑的太学生——把最后一封鸡毛信塞进信筒。
他望着窗外连绵的雨幕,指尖摩挲着案头那方“传薪”印,忽然笑了。
这印章,是林先生三年前亲手所赠。
近月来,已有数十封投书言愿追随先生南行,青衫客夜宿书驿,常于壁上题诗明志。
他知道,火种早已埋下,只待风起。
他提起笔,在信笺末尾添了句:“她走不动了,我们去接。”
这不是第一封这样的信。三年来,他一直在等这一天。
七日后,江南的学子背着书箱上了路,荆楚的书生裹着斗笠过了江,巴蜀的少年牵着驮书的毛驴出了山。
他们自称“问路者”,夜宿破庙时,在墙上用炭笔写《论语》;昼行官道时,对着挑担的老农念《劝学》。
官府的差役举着水火棍拦过三次,第三次时,人群里忽然有人唱:“青衿子,莫畏寒……” 上百个声音跟着和起来,差役的棍子“当啷”掉在地上——他看见最前面那个白衫少年,眼角的泪把脸上的泥冲成了两道河。
林昭然走到山梁顶时,暮色已经漫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