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扶着竹杖望去,南荒的轮廓在暮霭里若隐若现,像幅没干透的水墨画。
山风裹着草木气息扑面而来,夹杂着远处人声的嗡鸣,像春潮漫过石滩。
足踝的痛意反而轻了些,许是麻木了,又许是被那声音盖住了——远远的,有细碎的脚步声,有压低的念书声,有若有若无的《蒙学谣》。
“先生。”柳明漪突然扯了扯她的衣袖,手指指向山脚下。
顺着她的指尖望去,林昭然看见官道上有星星点点的火光,像流落在人间的星子。
那些火光越聚越多,越走越近,最后连成一条蜿蜒的河,朝着南荒的方向淌过来。
她忽然想起程知微昨日托人送来的密信,最后一句写着:“南荒旧驿,新筑高台。”当时她没太在意,只当是流放地的寻常工事。
此刻望着那片火光,她摸了摸怀里的炭笔——笔杆被体温焐得温热,像颗要发芽的种子。
山风卷着暮色掠过耳际,林昭然扶着竹杖,往山下走去。
泥地里的脚印深一脚浅一脚,却比来时更稳。
她听见身后传来细碎的响动,回头望去,唯见野蔷薇在风里簌簌落瓣,沾在泥泞的脚印边,像谁曾驻足,又像谁正悄悄跟来。
林昭然的竹杖尖陷进松软的山泥时,山脚下的人声突然清晰起来。
那不是寻常的喧哗,是混着念书声的嗡嗡响,像春潮漫过石滩,带着股执拗的生机。
她扶着腰侧缓了缓,足踝的灼痛顺着血脉往心口钻——这两日每走十里,痛意便往骨头里多啃一寸,可此刻竟被那声音压得轻了些。
“先生看。”柳明漪的指尖发颤,指向山坳里那片灰扑扑的废墟。
断墙残碑间攒动着黑压压的人头,人人背对他们而立,手臂举得笔直,素绢在暮色里泛着青白,每个绢面上都用浓墨写着“问”字,横折钩挑如刀刻,在风里簌簌翻卷,像一片凝固的浪。
林昭然的呼吸滞了滞。
她想起程知微前日密信里那句“南荒旧驿,新筑高台”,原以为是流放地的破屋,此刻才明白——这千万个举着“问”字的百姓,便是程知微筑的台。
“他们等的不是你的人,是你的影。”柳明漪的声音轻得像落在素绢上的灰,“前日裴少卿夜闯衙署签讲学令,我在书驿听差役说,他站在残碑上喊‘今日无师无生’时,有个老丈举着炭块冲上去,边哭边在墙上画‘问’。”她攥紧林昭然的衣袖,指尖冰凉,“他们要的是个由头,是您站在这里,让所有不敢问的、不能问的,都有了问的胆子。”
林昭然望着那些挺直的脊背。
有扎着总角的孩童,有裹着粗布的农妇,有束发的书生,甚至有个拄着双拐的老人——他们的影子被夕阳拉得老长,在废墟上叠成一片模糊的海。
她忽然想起阿木那天仰着沾泥的脸说“字要活在肚里”,原来这些“问”字,早就在千万人肚里发了芽,只等她来做那阵催芽的风。
她解下随身布囊。
粗麻布里裹着的不只是药粉和炭笔,还有那柄陪她从太学走到流放地的止水短刃——刃身是沈砚之当年亲手赐的,刻着“守正”二字,后来被她磨去,重新錾了“破帷”。
指尖触到冰冷的刃面时,她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
她试图弯腰,脊柱猛地一抽,眼前骤然发黑。
柳明漪伸手欲扶,却被她轻轻推开。
“还不能倒……”她咬破舌尖,血味唤醒一丝清明,终于将短刃缓缓插进焦土。
金属入泥的轻响被风声卷走,却像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层层涟漪——最先有个穿青衫的书生跪了下去,接着是农妇,是孩童,最后连那拄拐的老人都缓缓屈膝。
千万道目光越过短刃,落在她沾泥的月白衫子上,像无数双无形的手,托着她站成一把刀。
“着!”不知谁喊了一声。
下一刻,所有素绢同时腾起火焰。
火舌舔着“问”字的笔画,墨色在火光里晕开,像无数只黑蝶振翅。
热浪扑面而来,燎焦了她的发梢,火星子落进眼眶,烫得她睁不开眼。
她看见“问”字在夜空中飞,在断墙上跳,在每个人的瞳孔里烧——原来字真的能活,活成风,活成光,活成烧不尽的野火。
“先生……”柳明漪的声音带着哭腔,“他们烧的不是绢,是心里的忌讳。”
林昭然伸手接住一片飘落的火屑。
热度透过指腹传来,像极了当年在太学教穷书生们念“朝闻道”时,他们眼里的光。
她忽然想起沈砚之在相府梅树下说的“困在瘴疠之地,说的话没人听”,可此刻这千万团火,哪一团不是在替她说话?
山巅的风突然急了。
林昭然眯起眼,看见远处崖边有道黑影。
那影子立了很久,久到火光都暗了几重,才终于转身,融进渐浓的夜色里。
她知道那是谁——沈砚之的最后一枚棋子,也是他在奏章上写下“南荒不可禁”的同一刻。
“先生?”柳明漪扶住她摇晃的身子。
林昭然这才察觉,足踝的痛意不知何时漫到了腰间,喉间干得像塞了把碎草。
她望着仍在燃烧的素绢,望着那些跪着的、站着的、仰着脸的人,忽然轻声道:“去把程知微藏在破庙里的《劝学》抄本取来。”
“现在?”
“现在。”她摸了摸怀里的炭笔,“等火灭了,我们要在灰里种新的芽。”
柳明漪应了一声,转身往林子里跑。
林昭然的手指触到焦土,碰到了一片残绢。
上面的“问”字只剩下半撇,却仍倔强地指向夜空。
风带来了脚步声——先是零星,继而汇成洪流。
柳明漪抱着抄本奔来,衣角沾满泥点;书生们纷纷站起,拍去膝上尘灰;阿木的声音穿透人群:“先生!我写了好多‘问’字!”
她想笑,却只牵动嘴角。喉间干涩如焚,意识开始飘远。
最后一眼,只看见那柄深插于焦土的短刃——“破帷”二字在月华下泛着冷光,像一道撕裂永夜的裂痕。
然后,黑暗温柔地覆了下来。
等她再睁眼时,会是在南荒废墟旁的小屋里,足踝的痛意仍像火蛇啃噬,喉间干得发疼,可窗外的天已经亮了——亮得有些晃眼,亮得能看见晨雾里浮动的“问”字,正跟着山风,往更南的方向飘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