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然的船在卯时三刻靠了望乡滩。
老艄公解缆时,船底刮过河石的声响像极了刻版刀划在梨木上的轻吟——她摸了摸袖中半卷未刻完的《蒙学韵语》,指腹触到纸页边缘被河雾洇出的毛边,那是昨夜在船舱里反复修改的痕迹,纸面微潮,带着晨露浸润后的绵软触感,墨香混着湿气,在鼻尖萦绕不去。
昭然先生。柳明漪的声音从船尾传来,裹挟着山风的凉意与炊烟的焦味。
绣娘换了身靛青粗布衫,发间插着根竹簪,腕上的翡翠珠串已不见了踪影。
她手里攥着块烤得焦黑的红薯,表皮裂开的细缝里飘出甜香,热气扑在脸上,带着炭火余温的暖意。
“我按您说的,绕到南荒镇西头茶棚听了半日闲嗑。”
林昭然接过红薯,指尖被烫得微蜷,那灼热顺着神经窜上心头。
她望着柳明漪沾了泥点的鞋尖——那是故意在田埂上蹭的,为的是混同农妇的步态;鞋帮处还粘着几茎枯草,像是刚从秋收后的垄沟里走出。
“书院如何?”
“查封了。”柳明漪压低声音,目光扫过河岸三三两两的挑担人,扁担吱呀作响,脚步踏在碎石上沙沙如雨。
“院墙塌了半截,门楣上‘南荒书院’的木匾被劈成两半,横在草窠里,苔痕爬满了字迹。”
她顿了顿,喉结动了动,“可守夜的老卒说,每到三更天,废墟里就有火光透出来,像……”
风掠过耳际,吹动她额前碎发,也送来远处柴火将熄未熄的噼啪声。
“像那年寒山寺山脚下,咱们第一次印《劝学》时,草垛里藏着的灯笼。”
林昭然的牙齿轻轻咬住下唇,舌尖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腥味——那是旧伤复发时惯有的征兆。
红薯的甜香混着河风里的铁锈味涌进鼻腔——那是上游开矿的溪水带来的,可此刻她忽然想起三年前在太学讲学时,有个农家小子攥着带泥的红薯来交束修,说“先生吃这个,比书院的枣糕实在”。
那孩子掌心粗糙如树皮,眼神却亮得像星子。
“改道。”她把吃剩的半块红薯塞回柳明漪手里,余温尚存。
“走山间樵路。”
山路比预想中难走。
林昭然的青衫下摆被荆棘勾出几道小口,每一次拉扯都传来细微的撕裂声,布料摩擦皮肤,带来刺痒的触感。
程知微特意备的鹿皮软靴也浸了露水,每一步都发出“吱呀”的声响,仿佛踩在湿透的旧书页上。
山雾贴着肌肤游走,凉意渗入骨缝,足踝旧伤隐隐作痛,像有细针在缓缓搅动。
但当那座坍了半边的飞檐终于在暮色里显出轮廓时,她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不是恐惧,是某种更滚烫的东西,像当年在国子监辩经时,被三十位博士围攻却突然摸到破局关键的震颤。
晚风送来断瓦间野猫的呜咽,还有远处田埂上归牛的低哞。
“我先上去。”她按住要跟上来的柳明漪,指了指院墙上半人高的豁口,砖石边缘锋利如刃,在月光下泛着冷灰。
“你在墙外老槐树下等,若有动静……”
“吹三声竹叶哨。”柳明漪接口,从腰间摸出片晒得半干的竹叶子,放在唇边试了试,只发出一声短促的嘶鸣,像是夜虫惊起。
“我小时在绣坊值夜,用这个引过野猫。”
林昭然攀墙时,碎砖硌得掌心生疼,一道尖锐棱角划破皮肤,血珠渗出,滴落在墙根的苔藓上,悄无声息。
她借着力跃上瓦当,却在看清院内景象的瞬间,差点栽下去——残破的讲堂里,百余人或坐或跪,膝头垫着破布、草席,甚至是半块磨盘。
烛光摇曳,是几盏用破碗盛油点燃的灯,火苗跳动,映照出一张张专注的脸庞,皱纹里盛着光,眼中燃着火。
最前排的盲童抱着块陶片,声音清越如泉:“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
“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众人随声低和,声浪撞在残墙上,震得梁间积灰簌簌而落,落进衣领,搔得脖颈发痒。
那声音不齐,却坚定,像春汛初动的溪流,一寸寸冲开冰封。
林昭然贴着横梁蹲下,月光从漏顶的瓦缝里漏下来,照见墙上斑驳的刻痕——那是她三年前在此讲学的讲义,用炭笔写在石灰墙上,后来被官差涂了三遍白灰,却不知被谁用指甲、陶片,甚至是牙齿,重新抠了出来。
指尖抚过那些凹陷的笔画,粗糙的墙面刮过皮肤,带着尘土的涩意,仿佛触摸到无数个深夜里不肯熄灭的执念。
末尾新添的一行字在月光下泛着青:“林先生若不来,我们自己讲。”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抠进梁木的裂缝里。
指腹传来的木刺扎痛让她想起初入太学时,为抄书整夜点松明,被松油烫出的水泡——那时她总觉得,要等自己成了气候,才能去掀动那些铁板钉钉的规矩。
可此刻,这些连烛台都用破碗盛油的人,用最笨拙的方式,替她掀了第一块砖。
“先生?”盲童的声音忽然顿住。
他歪着头,陶片在膝头轻敲两下,发出清脆的“嗒、嗒”声。
“方才梁上……是不是有碎灰落下来?”
林昭然屏住呼吸。
讲堂里的议论声像被掐断的琴弦,突然静了。
风穿过断壁,吹动残幡,发出猎猎轻响。
她望着盲童空荡荡的眼窝——那是被马匪射瞎的,去年她在流民册里见过这孩子的名字,叫阿柱,父母双亡,跟着叔伯讨生活。
此刻阿柱的鼻尖微微翕动,像小狗在嗅风的方向,空气中浮动着灰烬、灯油与人体聚集的温热气息。
“是风。”坐在阿柱旁边的老木匠拍了拍他的背,手掌落下时带起一阵沉闷的风声。
“上个月暴雨冲垮了后墙,风总爱往这儿钻。”他抬头看向林昭然藏身的梁上,皱纹里浮起半缕笑,“要听《梁惠王》下章么?阿柱背得比我熟。”
林昭然的喉结动了动。
她摸出袖中的炭笔,在掌心轻轻画了道——那是从前给学生打暗号的方式,画一道代表“继续”。
老木匠的目光在梁上停留片刻,又转向阿柱:“接着来。”
盲童的声音重新扬起时,林昭然慢慢退到墙根。
她在砖缝里摸出块碎陶片,在墙脚未被覆盖的白灰上画了个极小的“问”字,和船舷上那个一般大小。
指尖沾满石灰粉末,微凉而细腻,像雪。
此时京城的相府正燃着沉水香。
沈砚之捏着南荒驿丞的密报,烛火在他眼尾的细纹里跳动,光影如蛇游走。
密报最后一行写着:夜聚者约百五十人,多为农桑户、匠作徒,无兵器,无旗幡,唯持残卷,诵《孟》《荀》。
他凝视案头融化的烛油,那蜿蜒的痕迹,竟与千里之外林昭然脚下的山路隐隐重合。
“大人,”跪在下方的刑部员外郎抹了把汗,声音发颤,“末将愿带三百厢军,今夜就去……”
“烧一座屋,灭不了百盏灯。”沈砚之截断他的话,指节叩了叩案上的《补遗讲录》——那是林昭然当年在太学的讲稿,被他扣了三年,此刻封皮还泛着新墨的潮气。
他目光落在扉页那枚褪色的梅花印上——那是三年前她呈卷时无意留下的茶渍,他曾命人拓下收藏。
如今它竟成了天下士子争相传抄的印记。
“她虽悖逆,却不曾煽乱。”他轻声自语,“若一味打压,恐寒了天下寒窗之心。”
他翻开内页,用朱笔在“女子不可授业”四字上重重圈了圈:“去其悖礼之论,存其启蒙之用。署名改作‘前礼部编修某氏遗稿’。”
冷笑一声:“林昭然?她的名字,配不上官版的墨香。”
三日后,东京汴梁的书肆前挤得水泄不通。
老秀才举着新刊的《补遗讲录》直摇头:“官家终于肯用她的脑子,只要不认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