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艾吉奥的夜探(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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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吉奥的夜探,从一开始就是一场与自身伤痛、无情流逝的时间和无处不在的死亡阴影进行的残酷赛跑。

离开了那短暂庇护他们的小院,王都夜晚真实的、带着铁锈和腐败气息的寒意,以及黑暗中潜藏的无数危险立刻扑面而来,让他因药物而有些发热的头脑瞬间清醒。他沿着塔隆规划的、如同迷宫般复杂的路线,像一只受伤但经验无比丰富的夜行动物,在迷宫般的巷道、屋檐、甚至是一些年久失修的矮墙断垣下艰难移动。他不能快,也快不起来,每一次迈步,左腿都传来撕裂般的痛楚,迫使他将身体的大部分重量压在相对完好的右腿和时不时需要撑住墙壁、管道的手臂上,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墙角、排水管、堆放的杂物甚至散发着恶臭的垃圾堆作为支撑和掩护。

他的感官提升到了此生从未有过的极致。耳朵像最灵敏的雷达,捕捉着远处巡逻队整齐划一却又充满威胁的脚步声、近处巷弄里野猫为了领地而发出的嘶哑厮打声、甚至是风吹过一片碎纸在空中打旋的细微声响。眼睛如同最顶级的夜视仪器,在近乎完全的黑暗中,努力分辨着每一个可能藏匿危险的阴影角落,判断着光与影的界限。他避开了所有可能设有魔法警戒或官方监控的主干道和繁华区域,专挑那些连城市地图上都可能没有标注的、肮脏狭窄、弥漫着尿骚味和霉味的小路,甚至有几段路程,为了避开一队突然改变路线的巡逻兵,他不得不爬行通过一段低矮的、布满黏滑苔藓和污水的废弃下水道出口,冰冷刺骨、污秽不堪的泥水瞬间浸透了他腿上的绷带,带来一阵阵钻心的冰凉和随时可能引发感染的风险,但他只能咬牙忍受。

汗水早已浸透了他的内衣,与腿伤渗出的血水、污泥混合在一起,冰冷而粘腻地贴在他的皮肤上,难受至极。强效止痛药的效果在持续消耗的体力和寒冷的侵袭下正在逐渐减退,那被强行压制的剧痛如同积蓄力量的潮水,一次次更加猛烈地冲击着他意志的防线。他咬紧牙关,下唇早已被咬破,咸腥的血腥味在口中弥漫开来,这反而帮助他驱散了一些因疲惫和疼痛带来的眩晕感,保持着至关重要的清醒。

经过近两个小时的、如同在地狱边缘跋涉的艰难移动,他终于抵达了塔隆地图上标记的、距离凯旋广场东侧最近的一个,也是相对最安全的观察点——一栋因原主人破产和产权纠纷而废弃已久的三层商铺的屋顶。这栋建筑位置偏僻,周围多是低矮的平房或同样无人打理的废屋,但其屋顶高度恰好能越过前方几排低矮建筑的遮挡,勉强看到广场东侧边缘区域和那尊“金色雄狮”雕像的上半部分,以及观礼台的一角。

他像一只真正的壁虎一样,用尽全身残存的气力,依靠双臂和右腿的支撑,忍着左腿传来的几乎让他瞬间晕厥过去的剧痛,艰难地、一寸寸地爬上了外侧那布满铁锈和剥落油漆的消防梯,最终翻上了铺着破碎瓦片的倾斜屋顶。他瘫倒在冰冷粗糙的瓦片上,像一条离水的鱼,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腔火辣辣地疼,眼前阵阵发黑,无数金星飞舞,几乎虚脱得就要失去意识。过了好几分钟,冰冷的夜风和强烈的求生欲才让他勉强恢复了一些气力,他小心翼翼地、用最轻微的动作,挪动到一个巨大的、早已锈蚀得看不出原貌的广告牌铁架后面,这才敢稍稍放松,然后艰难地探出半个头,望向远处那片被清冷月光笼罩的广阔广场。

夜色下的凯旋广场空旷而寂静,与白日的喧嚣和即将到来的庆典氛围判若两地。巨大的广场石板在月光下反射着惨白的光,远处的王宫建筑群如同蛰伏的、沉默的巨兽,投下大片大片的阴影。东侧观礼台和那尊作为刺杀舞台中心标志的雄狮雕像,在月光下呈现出一种森然而威严的轮廓,静静地矗立在那里,仿佛在等待着饮血时刻的到来。

艾吉奥屏住呼吸,强行压下身体各处传来的抗议,睁大了因疲惫而布满血丝的眼睛,努力调整焦距,仔细地观察着目标区域。由于距离和角度的限制,他无法看清雕像基座附近的具体细节,也无法确认莉娜感知到的“能量死寂区”对应的确切位置,但他凭借盗贼的敏锐直觉,注意到了一些不寻常的地方:观礼台周围的那一片区域,在月光下显得过于“干净”了,干净得诡异。按照常理,这种即将举行重大庆典的核心区域,在夜间应该会有固定的卫兵巡逻队定时经过,或者至少有一些负责最后检查、布置的工人在活动。但他趴在屋顶上,忍着寒冷和剧痛,仔细观察了足足一刻钟,那个区域死寂得可怕,连一只觅食的野猫、一只飞过的夜鸟都没有出现!仿佛有一道无形的界限,将那个区域与周围隔离开来。

这本身就是一种强烈的异常!意味着那个区域可能被提前清场,划为了绝对禁区,或者……布下了某种无形的、生物本能会主动避开的魔法或物理警戒线!

他努力调整着角度,试图寻找莉娜提到的“能量异常区”可能对应的地表特征,或者任何通往地下的、非正常的入口痕迹。突然,他的目光凝固了,心脏猛地一跳!在雕像基座侧面,靠近地面的一处狭窄阴影里,就在他视线即将移开的瞬间,他似乎看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如同错觉般的反光!那不是金属或光滑石材在月光下的自然反光,而是一种更加……粘稠的、带着些许幽暗的、仿佛深潭淤泥般的晦暗光泽,一闪即逝,快得让人怀疑是不是眼睛疲劳产生的幻觉!

是魔法陷阱激活前的征兆?还是……那种该死的、阴魂不散的污染力量泄露出的微弱气息?

艾吉奥的心脏狂跳起来,血液冲上头顶,让他一阵眩晕。他有种强烈的、近乎本能的直觉,那里就是关键所在!就是杀机潜伏的核心点!但他现在的距离太远了,光线也太暗,根本无法确认那到底是什么,也无法判断那

要不要再靠近?哪怕只是移动到更近一点的、那排广场边缘的装饰灌木丛后面?

这个念头如同魔鬼诱人的低语,在他脑中疯狂响起,带着难以抗拒的诱惑力。雷恩严厉的命令在耳边回荡,腿上传来的、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加剧的刺痛和麻木也在提醒他自身的极限。但那个幽暗的、诡异的一闪而过的反光,像磁石一样牢牢吸引着他。也许……也许再靠近几十米,移动到广场边缘,就能借助灌木的掩护,看得更清楚,就能发现地下通道的入口,或者找到更确凿的、能够指证阴谋的证据……

理智与冲动,命令与直觉,生存与任务,在他内心激烈地厮杀、角力,让他额头的青筋都暴跳起来。

就在他内心天人交战,手指无意识地抠进身下瓦片的缝隙时,一阵极其轻微、但绝非风吹动杂物、也绝非小动物跑动所能产生的、带着某种刻意控制节奏的“咔哒”声,从他下方街道的某个深邃阴影角落里传来!

有人!而且是经验老到、懂得控制声响的人!

艾吉奥全身的寒毛瞬间倒竖!一股冰冷的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他像被瞬间冻结一样,肌肉绷紧到极致,立刻以最小幅度的动作缩回广告牌锈蚀的骨架后面,连呼吸都彻底屏住,仿佛自己是一块没有生命的石头。他小心翼翼地,将眼睛贴近广告牌骨架一处锈穿的、只有指甲盖大小的缝隙,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跳出来,他努力向下望去。

只见下方那条昏暗的、堆放着一些破烂木箱的小巷里,一个模糊的、几乎与周围阴影完全融为一体的黑影,如同鬼魅般从一堆废弃物后面闪出,动作轻盈得没有一丝声响,落地时连灰尘都没有惊起。那个黑影警惕地、如同扫描般环顾四周,然后抬起头,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有意无意地扫过了艾吉奥藏身的这栋废弃商铺的屋顶,尤其是他刚才探出头的位置!

艾吉奥的心跳几乎停止了!他被发现了吗?对方看到他了?

不,万幸的是,那个黑影的目光似乎只是例行的、覆盖式的扫视,并没有在他藏身的位置有任何明显的停留或聚焦。但紧接着,让艾吉奥头皮发麻的是,那个黑影抬起手,打了个一个极其隐蔽、复杂的手势。片刻后,另一个同样模糊、气息收敛得极好的黑影,从更远处一个屋檐下的阴影中如同液体般浮现,两人无声地汇合,凑得极近,低声交谈了几句,声音低得如同耳语,艾吉奥即便将听力提升到极限,也完全捕捉不到任何有意义的音节。然后,他们如同来时一样,毫无征兆地,再次融化在黑暗中,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

暗哨!而且是配合默契、潜行技巧极高的双人暗哨!对方不仅在广场核心区域布下了铁桶般的防御,连外围这些可能的、适合观察的制高点,都安排了流动的、极其专业的暗哨交叉巡逻!

艾吉奥的后背瞬间被冰冷的冷汗完全浸透,夜风一吹,让他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刚才如果不是他足够谨慎,爬上来时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并且凭借直觉选择了这个相对隐蔽、有遮挡的位置,恐怕在探出头的那一刻就已经被发现了!对手的严密和专业程度,远超他们最坏的想象!这绝不是普通的杀手组织能有的手笔!

不能再待下去了!一秒钟都不能!这里已经变得极度危险!暗哨很可能有固定的巡逻路线和时间,随时可能再次回到这里巡查!

他获取的情报虽然有限,但已经确认了外围存在如此专业的暗哨,以及雕像基座区域确实存在肉眼可见的异常反光。这些信息,结合莉娜的感知,已经足够拼凑出一些关键的判断。再冒险靠近,生还的几率将无限接近于零,而且很可能立刻暴露,引来围剿,连累安全屋的同伴。

艾吉奥强忍着左腿上传来的、因为极度紧张和长时间不动而加剧的、如同千万根针同时穿刺的剧痛和沉重的麻木感,开始小心翼翼地、一寸寸地、像电影慢动作一样向屋顶另一侧、预先看好的撤退点挪动。每一步都如同在锋利的刀尖上跳舞,既要保证绝对的安静,连一片瓦片都不能松动,又要克服身体的极度不适和几乎要罢工的肌肉,精神绷紧到了极限。

撤退的路,比来时更加艰难、更加漫长,仿佛永远没有尽头。身体的严重透支、失血带来的虚弱、精神的极度紧张和恐惧,让他的视线开始模糊,耳边出现嗡鸣,反应也变得迟钝。有两次,在翻越一道矮墙和爬下一段湿滑的排水管时,他差点因为左腿突然的失控或手臂的脱力而失足滑落,全靠求生的本能和残存的气力死死抓住边缘粗糙的砖石或冰冷的铁管,指甲翻裂,掌心磨破,才勉强稳住身体,没有摔下去变成一滩肉泥。每一次与死亡擦肩而过,都让他更加清晰地认识到自己状态的糟糕,以及能活着回去是多么渺茫的奢望。

当他终于拖着几乎完全失去知觉、如同不属于自己一样的左腿,踉踉跄跄、跌跌撞撞地回到安全屋附近那条熟悉的、散发着淡淡霉味的巷道时,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即将过去。他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意识和力气,抬起颤抖不止的手臂,按照事先约定的、长短交替的特定节奏,有气无力地、断断续续地敲响了后院那扇不起眼的小门。

门几乎是立刻被从里面无声地拉开一条缝,塔隆那双充满血丝的眼睛出现在门后,看到他的一瞬间,瞳孔骤缩。紧接着,一条强壮如铁箍般的手臂迅速伸出,一把将他几乎软倒的身体捞了进去,同时另一只手飞快地关上门,插上门栓。

艾吉奥再也支撑不住,一直紧绷的神经瞬间断裂,强烈的安全感和极度的疲惫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只觉得眼前一黑,所有的声音和光线都迅速远去,彻底失去了意识。在他昏迷前最后的、模糊的印象里,是雷恩、莉娜和索菲亚瞬间围上来的、充满了无尽担忧、急切和如释重负的脸庞,以及他们呼唤他名字的、仿佛来自遥远天际的声音。

他的夜探,一场在刀锋上行走的死亡舞蹈,最终以他昏迷为代价,带回了用半条命和巨大风险换来的、沉重而残酷、却也至关重要的情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