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山河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吸溜了一口,发出满足的叹息。“老崔这人啊……”他摇摇头,慢悠悠地放下杯,“眼里只有章程条框。一板一眼的。上面查得紧,他也难做。”一句不咸不淡的点评。他把空了的杯子推向茶台中间的青瓷水盂旁。
苏灵均很自然地拿起紫砂壶,细长白皙的手指与暗沉的壶身形成鲜明对比。她手腕悬停,沸水从壶嘴涌出,水流如线,稳稳注入赵山河的杯口,不溢不洒,无声无息地将茶杯重新注至七分满。整套动作行云流水,安静娴熟得如同演练过千次。整个过程,她没有看赵山河一眼,目光低垂,只专注着眼前的茶与水。
赵山河满意地“嗯”了一声,枯瘦的手指重新捻起茶杯,这次目光才真正落在我脸上,温吞的语调里裹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锋锐:“钱胖子那边的‘项目合作’,闹的差不多了吧?备用的那点活水够不够?用完了就收手。” “活水”二字从他苍老的嗓音里吐出来,带着一股令人牙酸的磨砺感。他浑浊的老眼盯着我,像冬日里盘踞在老树根下的蛇。
后背刚被暖椅靠熨帖的淤青又开始一跳一跳地疼起来。活水?说得轻巧。钱胖子被生生掏走几百万,老孙那条线断了,崔阎王这把悬在头顶的刀刚被空城计吓退…水闸开了,哪里还能说关就关?
我端起面前那杯早已温凉的茶,指尖能感到瓷杯壁微弱的凉意。茶汤入口微涩,回甘很淡。“您这杯茶,得慢慢喝。”我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声音有点干涩,“备用的口子开了,一时半会儿想闭紧,水槽都不同意。”
赵山河又吸溜了一口茶,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浑浊的眼珠在茶杯升腾的热气里微微眯了一下,里面像蒙着一层浑浊的阴云。“水槽的事,回头再说。”他放下杯,声音更低沉了一点,那股温吞劲儿被碾碎了,只剩下一种黏滞的冷意,“‘小蔡’今天没来上班。”他突然转了话头。
小蔡?项目办那个油头粉面的小年轻?钱胖子派来专门负责盯着我们项目拨款审核的“钦差”?
“病了?”我随口接道,心里却有种不祥的预感,茶杯在手里转了一下。
赵山河缓缓抬起眼皮,从浑浊的眼珠深处透出一点冷光,像枯井底冻硬了的石头:“他昨天下午提前早退了。走的是正门。后来…”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每个字的分量,“就没消息了。他家那个能闹的老娘,电话已经打到老钱那里去了。”
办公室里只剩下紫砂小壶在红泥小火炉上偶尔发出的咕嘟声。
小蔡消失了?在钱胖子被我狠狠捅了一刀之后?昨天下午他提前早退…正门…没有然后了?
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了一下,骤然紧缩!一股寒意像吐着信子的毒蛇,顺着尾椎骨猛地窜上来!后背那块被药油反复涂抹蹂躏过的淤青骤然剧痛起来,刺激得我手指一抖,茶汤在杯口剧烈晃动了一下!
难怪钱胖子那边整晚上没动静!他不该是暴跳如雷恨不得撕了我?原来出事的不是我?是小蔡?!钱胖子亲信的小蔡?这算什么?弃车保帅?杀鸡儆猴?还是…更糟?!
哗啦——
我手里的茶杯终于没拿稳,温热的茶水泼了一点在我膝盖上,浸透了布料,带来一片短促的湿热触感。茶水流到地板上,瞬间被厚地毯无声无息地吸收干净,只留下深色痕迹。
赵山河浑浊的老眼看着我裤腿上那片深色的水渍,又慢慢挪到我略显僵硬的脸上。他没有丝毫表示,端起自己那杯被苏灵均重新续满的茶,凑到干瘪的唇边,极其缓慢地吸溜了一口。
旁边的苏灵均放下了小巧的紫砂壶。她直起身,指关节在光滑的茶台边缘轻轻叩击了一下,发出两声清脆短促的轻响。
“苏总那边催签单子,我先过去。”她的声音依旧是微凉的调子,打破了这房间里浓稠得像凝固血块般的死寂。
赵山河抬了抬枯瘦的手指,眼皮都没抬。苏灵均的身影无声地消失在门外的阴影里。那两下指节叩击桌台的声音,不知怎的,像两根冰冷的小针,扎在我紧绷的神经末梢上。
赵山河放下茶杯,杯底落在茶盘上,发出轻轻的“嗒”的一声。他抬起枯瘦的手,伸向茶台中间的楠木纸巾盒,极其缓慢地抽出一张薄如蝉翼、印着暗纹的纸巾,动作一丝不苟地擦拭着他几乎没沾到什么水渍的嘴角。
“人呐,”他慢慢悠悠地开口,苍老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带着奇异的回响,像钝刀子在骨头上来回刮蹭,“不能光看水面上漂着的渣滓。有些东西,”他擦完了嘴,把那张揉成一团却没沾一点茶水的纸巾,轻轻地、郑重其事地搁在青瓷水盂旁边,“扎得深,看不见摸不着,才最难防。”他抬起那双浑浊发黄的老眼,眼窝周围的皱纹堆积得更深了,像某种古旧陶器上的裂痕,“小修啊,别光盯着水池里晃荡的那几条鱼。该收收心了,该换口锅的时候,也得有胆量挪挪灶了。你…明白我的意思?”
他浑浊的瞳孔像蒙着白翳的玻璃珠,映着我瞬间紧绷的脸和眼底深处掀起的惊涛骇浪。一股极其阴冷的预感毒蛇一样缠绕上来——小蔡出事了!而这事,恐怕只是个开头!
“赵叔的意思是……”我喉咙发紧。
“我没什么意思。”赵山河忽然笑了,干瘪的嘴唇向两边扯开,露出一口被烟和茶渍浸染成褐色的牙齿,笑容里却寻不到半分愉悦的温度,“累了。”他向后靠进他那张宽大得足以把人埋进去的紫檀木雕花大班椅深处,枯瘦的手掌挥了挥,像驱赶一只苍蝇。“你也去忙吧。记着…”他闭上眼,喉头里呼噜着,声音低下去,像蒙在被子里说话,“锅沉了,再硬的铲子,也怕摔断了柄。”
办公室沉重的大门在身后合拢的瞬间,冷气激得我后颈皮肤一阵发紧。走廊里铺着厚厚的深色地毯,苏灵均的高跟踩在上面没有发出丝毫声响,她已经走出很远。整个顶楼空旷得像一座精心修饰过的陵墓。口袋里的手机隔着西裤布料突兀地震动起来,力道之大,带着闷闷的嗡鸣。掏出来一看,是大飞。屏幕上跳动着他的名字,背景是前天项目团建时他在KtV鬼哭狼嚎的照片,喜庆又聒噪。
接通电话,大飞嘶哑得像砂纸磨锅底的声音劈头砸过来:“老大!哪呢?!快!来地下车库!c区东头!妈的!出大事了!是昨晚那辆没挂牌的破面包!找到了!”
找到了?找到的真的是车吗?!
心脏像被冰锥狠狠刺穿!寒气裹着惊惧从脚底板炸开!我猛地抬起头,视线恰好撞上走廊尽头那道准备拐弯的身影——苏灵均也听到了听筒里几乎冲出来的狂吼,她脚步猛地顿住!骤然回身!那双素日里总是漫不经心或寒气逼人的漂亮眼眸,此刻如同凝冰的深潭,锐利地刺穿长廊里的空间,瞬间锁定了我握着手机的身影!
车库的寂静像浑浊凝固的水泥。浓得化不开的机油味、淡淡的轮胎橡胶焦糊味、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混合着金属锈蚀和尘封阴冷的怪味…吸一口直冲肺管子,喉咙发痒。
一辆车头严重扭曲变形的灰色老式面包车,像一头被巨锤砸碎了脑壳的钢铁巨兽,孤零零地歪在c区最东头角落里两个巨大水泥承重柱的夹角处。车身上覆盖着厚厚的灰尘,引擎盖凹陷、前挡玻璃呈蛛网状碎裂,车头保险杠扭曲着几乎脱落到地上。正是昨晚撞废我那辆小电驴之后仓惶逃窜的那辆!没挂牌!
十几米外就被保安拉了封锁线,几个保安围在外圈,面色紧张又带着点后怕的茫然。大飞站在封锁线里面,焦躁地原地踱步,看见我出现,立刻像见到主心骨一样扑过来:“老大!找到了!是这辆!错不了!昨晚监控死角最后拍到就是它拐进这条通道的方向!妈的跟鬼打墙似的,早上派俩伙计下来看看旧设备堆场,一拐过来…卧槽!它就在这儿!跟凭空长出来一样!”
他声音很大,在空旷的车库里带着嗡嗡的回响。我拨开挡在前面的保安,钻过封锁线。地面的灰尘上除了零乱的保安脚印,还有几道非常清晰的轮胎滑痕,歪歪扭扭地延伸到那辆破车旁边。更刺眼的是,靠近车尾的地面上,散落着几块暗红色的碎水泥块,颜色比其他地方深很多…一股极其寡淡、但无法忽视的腥锈味隐隐约约地飘散在空气里。
“人呢?”我嗓子发紧。
大飞脸色难看得像吞了苍蝇:“车里没人!附近找遍了,毛都没一根!刚报了警,等着痕检的祖宗们过来。”
没人?怎么可能没人开车?昨晚明明至少跑掉一个开车的和一个被我砸伤腿的!车子还带着这么严重的伤撞进这个鬼都难找的角落里?那血痕呢?
“……等等,” 我猛地停步,目光死死锁在车子后排那道深色帆布车帘上——整辆车后车厢被一块脏得看不出原色的帆布帘子遮得严严实实!只露出驾驶座和副驾的位置。而靠近车尾右侧那一片地面……那些暗红色的水泥碎块旁边的灰尘……好像被什么东西带着水汽、粘腻沉重地蹭过?
“别过去!” 大飞压低声音急吼吼地想拽我,“等警察!”
我没理他,踩着地上厚厚的积灰一步一步走过去,浓烈的铁锈和尘土混合的味道越来越重。脚步声在死寂的空间里被无限放大。那辆破车歪歪扭扭地停在那里,左侧车门像受过撞击,合不严,虚掩着一道巴掌宽的缝。缝隙深处,漆黑一片。
我放慢脚步,全身肌肉都绷紧了。后肩胛骨和侧腰上药油的灼热感还没散,被车库的寒气一激,火辣辣地疼。手指慢慢伸向腰间别着的东西——苏灵均刚才在电梯口分开前,硬塞过来的,她口红管大小的一支金属喷瓶。她当时眼神冷得能刮冰霜,只留了俩字:“防身”。这女人身上的零碎,没一件是真摆设。
就在我指尖离车门那道缝隙还有半尺远的时候——
唰啦!
帆布帘猛地被从里面撕开一道豁口!一只血迹干涸、污秽不堪的手猛地从车内黑暗中探了出来!指尖擦过我胸前的西装衣襟!带着一股冰冷的霉味和浓烈刺鼻的血腥气!
“呃啊——!”那手后面猛地探出一颗毛发板结、沾满暗红块状物的脑袋!双眼遍布着狰狞的血丝和癫狂!喉咙里发出野兽般嗬嗬的嘶吼!布满胡茬和血痂的嘴唇大张着,粘稠腥臭的口涎顺着嘴角往下流!他直勾勾地盯着我,那种眼神…不是人类的眼睛!
“老大!!”大飞惊叫着扑上来!
几个外围保安也慌了神,棍棒都举了起来!
电光火石间,根本没有思考的余地!那只带着尸毒腥气的爪子几乎要抓住我的手臂!我身体反应比脑子更快!右手捏着那支金属喷瓶抬手就按下了喷射按钮!呲——!
一道极其刺鼻、带着强烈辣椒素和特殊化学剂味道的辛辣烟雾猛地喷出!精准地喷在那张嚎叫着伸过来的狰狞口鼻上!
“嗷——!”那疯子在浓雾中发出一声凄厉到扭曲的惨嚎!双手猛地捂住被辣雾糊满的眼睛和口鼻,整个身体像被通电似的向后剧烈痉挛抽搐,直接撞回车厢深处,发出沉重的碰撞声和痛苦到变调的嘶鸣!
“草!”我强忍着被扑面辣风呛到想打喷嚏的感觉,迅速后退几步,手里的喷瓶没敢松开。大飞和两个保安已经冲上来,手里粗大的橡胶棍死死顶住摇摇欲坠的侧滑门。
“妈的这是个什么东西?!”大飞喘着粗气骂道,眼睛都红了。
那个在车厢里痛苦翻滚哀嚎的身影剧烈地抽搐着,呛人的辣雾让他涕泪横流,血污混着泪水鼻涕糊了满脸,更加可怖。
“抓住他!”保安队长吼着。
“别碰!小心有传染病!”另一个保安声音发颤地喊。
我死死盯着那个还在车厢里打滚的身影,心却像沉进了冰湖深处。不对!这个人虽然疯狂,但明显是受了重伤又遭到刺激,绝对不是昨天那个身手利落开车撞人的亡命徒!他是谁?那个开车的蒙面人哪去了?
“车里还有人!”保安队长也发现了不对,举着强光手电筒朝车厢后部照去,“后面那帆布帘子底下…鼓着的!好像是个…麻袋?!”
光柱刺破了车厢后半部分浓稠的黑暗!深色帆布帘被辣雾笼罩的疯子扯得歪斜了一角,露出了后面——一个鼓鼓囊囊、裹得很粗糙的灰色编织袋,被用粗麻绳死死捆扎着!那袋子很大,装个人都足够!袋子口还渗出了一大片深色的、早已凝固发黑的痕迹!一股浓烈刺鼻的腥臭味瞬间盖过了喷雾的辣椒味扑面而来!
“打开它!轻点!可能是被捆的幸存者!”保安队长急吼。
两个保安举着警棍当撬棒,紧张地撬开虚掩的侧滑门。一股更加浓郁、像是大量腐肉和排泄物混合的秽物气息如同实质般冲了出来!呛得所有人踉跄后退!大飞一把捂住口鼻,脸都青了。
“都让开!我来!”一个胆大的老保安咬咬牙,戴上手套,屏住呼吸钻了进去。金属撬棍小心翼翼地伸向编织袋口绑扎的麻绳。刺啦…麻绳被割开。
粗糙的灰色编织袋被猛地向下拉开一截——
车厢里瞬间响起了此起彼伏、无法控制的干呕声!
大飞一个踉跄冲出几米远,扶着冰冷的水泥柱子剧烈呕吐起来!
我的瞳孔骤然缩紧!胃里翻江倒海!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手死死攥紧了兜里的金属喷瓶!
袋子被拉开的顶部,露出了被包裹的东西的一角——深色的、布满青黑色尸斑的皮肤,裹着一身沾满血泥的皱巴巴的廉价西装…一颗光秃秃的、早已僵硬变形的头颅微微侧歪着,像条被拧断了脖子的死鱼!那张脸浮肿发黑,眼球浑浊外凸,半张着嘴,死寂地凝固在极度恐惧的瞬间!嘴角残留着早已干涸发黑的血沫!是钱胖子的“钦差”小蔡!西装肩头那个破洞…正是昨天下午在楼道里跟我擦肩而过时不小心被旁边工程队工人推的小推车勾出来挂破的那道口子!
小蔡!死了?!被塞在撞我的凶手车里?!还是昨天下午?!
嗡的一声,脑袋里像被塞进了一窝炸开的马蜂!昨晚那场袭击的每个细节碎片瞬间在脑子里疯狂冲撞!这辆破车明明逃掉了…小蔡下午就失踪…这辆车为什么像一个故意摆放好的“线索”出现在这个角落?!这他妈到底是什么局?!谁布的?!钱胖子?!老孙?!还是更深的…我猛地抬头,视线越过呕吐的大飞、神色惊惧的保安、封锁线外探头探脑的人群——封锁线外围观人群后面,那个刚刚跟上来的身影!
苏灵均!
她站在人群外五步远的地方,没有靠近,脸上罩着一层寒冰!只有那双眼睛!死死地盯着车厢里露出来的那个狰狞的袋子口!冰冷锐利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那粗糙的编织袋,将那具死状凄惨的尸体看了个通透!她脸上没有一丝惊惧或恶心,薄唇抿得死紧,像是两片淬了毒的刀锋!
几乎就在我和苏灵均视线在空中猛烈对撞的同一瞬间!
车库另一端!东边斜坡出口方向!
突然传来一声引擎被暴力启动的嘶吼!声音又闷又冲!紧接着是一阵轮胎疯狂摩擦水泥地面发出的、刺耳到让人牙酸心颤的尖啸!巨大的轰隆声由远及近,排山倒海般碾了过来!
“躲开——!”保安队长脸色煞白地狂吼!
所有人本能地转头,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一辆被厚实的、沾满黄泥的工程帆布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车头一小半和四个巨大防撞杠的东风重型载重货车!像一个从地狱里冲出来的钢铁猛犸!正以决堤洪水般的狂暴姿态,顺着斜坡向下加速俯冲!笔直地、毫无偏差地撞向这辆塞着小蔡尸体的破面包车和我们这群人所在的区域!
巨大的阴影如同死亡幕布瞬间笼罩!
根本来不及思考!肾上腺素像滚烫的岩浆一样炸开全身每一条血管!
我猛地侧扑倒地翻滚!
“轰隆——!!!!”
震耳欲聋的、仿佛天塌地陷般的巨大金属撞击声在狭窄的地下车库角落里轰然炸响!那辆裹着帆布的重卡像是攻城巨锤,以摧枯拉朽般的蛮力凶狠无比地撞上那辆破面包!巨大的力量瞬间就将面包车扭曲的骨架彻底撕裂!刺耳的金属扭曲断裂声、玻璃粉末般爆开的哗啦声、还有重卡本身的引擎嘶鸣混合成地狱的交响曲!
破碎变形的车体碎片和零件如同爆炸后的弹片,疯狂地向四周迸射!一块足有半个门板大小的、扭曲的车皮呼啸着从我头顶上擦过去,卷起的恶风刮得我脸颊生疼!大飞和几个离得近的保安被狂暴的气浪狠狠掀翻在地!腥热的、不知是机油还是人体组织的气味混合着浓烟尘土瞬间淹没了所有人的感官!
视野里一片混沌的烟尘和金属摩擦的凄厉火光!耳边是大飞他们痛苦的呻吟和咳嗽!还有那辆该死的重卡引擎依旧不依不饶、低沉而疯狂地嘶吼着!
烟尘稍稍散开一丝缝隙,我终于看清!那辆重卡虽然撞得破面包彻底解体,但它自身那裹得异常严实厚重的工程帆布被巨大的冲击力撕开了大片!露出了后半截车厢——车厢上赫然装着几个被粗大铁链牢牢固定着的半人高的巨大方形铁皮箱子!
它还在加速!顶着前方几乎被撞成一堆废铁的障碍物,试图强行碾过去!巨大的轮胎和金属零件摩擦出刺眼的火星!车头朝着我们这个方向强行调整!浓烟和灰尘从引擎盖缝隙里猛往外喷!一个模糊扭曲的人影在驾驶座上疯狂地转着方向盘!
“操他妈的没完了!” 后背撞上冰冷地面的剧痛瞬间被狂暴的杀意取代!我手里一直死死攥着的那支防身喷雾早就不知道掉哪去了!左手胡乱在地上一抓,指尖触到一根冰冷、沉重的东西——是半截被撞飞出来的面包车地盘横梁!断口处锋利得如同匕首!
我低吼一声,忍着全身骨头快散架的痛楚,从地上弹起!几乎是本能地、带着前世濒死时激发的凶悍!身体压到最低,像贴着地面窜出的猎豹,迎着那还在强行移动、不断喷吐着浓烟和火光的钢铁巨兽就冲了过去!每一步都踏在混杂着机油、碎玻璃和可疑液体的污秽地面上!
靠近了!驾驶座那扇严重变形的防弹玻璃碎成了蛛网,但还没彻底裂开!开车的家伙穿着深蓝色的连体工装,戴着厚厚的焊工手套,脸被防毒面具遮得严严实实!他似乎没料到有人敢冲过来,愣了一下!
就是这一秒!
我冲到重卡车轮旁!借着助跑的冲力猛然向上窜起!左手那截沉重锋利的半截钢梁用尽全力狠狠砸向驾驶座侧门那块已经布满裂痕的防弹玻璃!
“给老子开!”
咔嚓!哗啦——!
本就濒临破碎的防弹玻璃在钝器的狂暴撞击下终于彻底爆碎!钢梁断口的锋利棱角在玻璃爆裂的瞬间卡了进去!巨大的反震力撞得我虎口撕裂般剧痛!碎玻璃粉末像冰雹一样兜头喷下来!
带着刺鼻酸味的化学烟雾猛地从碎裂的窗口向外喷涌而出!那个驾驶员条件反射地抬起戴着厚实焊工手套的手臂去遮挡!
身体借着前冲的力道和钢梁卡进玻璃窗框的支点,我在半空中极其蛮横地扭腰发力!左脚猛地蹬在重卡冰冷的金属踏板架上稳住身体!右手借着这甩动的力量向内狠掏!隔着破裂的车窗!目标是那个驾驶员试图躲避的手臂后方!目标——他扣在方向盘上疯狂调整方向的右手!
指尖传来手套厚实粗糙的触感!再往里!狠狠地抠向对方手套和袖口裸露出来的那一点手腕皮肤!指甲在粗糙的皮肤表面刮过!触感……冰冷!像碰到一块冻僵的肉!还带着一层薄薄的、油腻黏滑的东西?!
那驾驶员猛地发出一声非人的、如同气管被灼伤般的嘶嚎!被触碰的地方像被烧红的烙铁烫到一样剧烈地哆嗦!方向盘瞬间失控!巨大的卡车带着恐怖的惯性猛地朝侧面的承重水泥柱直直撞了过去!
“操!” 我暗骂一声,右手迅速收回!身体在巨大的震动中被狠狠甩离了车体!后背重重地撞在旁边的另一个厚重防撞橡胶墩子上!痛感还没散去,那辆失控的重卡已经以雷霆之势狠狠撞上了侧方一根粗大的承重柱!
轰!
又是一声沉闷至极的巨响!整个地下车库都微微震动了一下!那根粗壮的水泥柱表面肉眼可见地崩开无数裂痕!卡车的前脸彻底扭曲变形!巨大的方形铁皮箱子在冲击力的拖拽下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拉扯和变形声!
烟尘弥漫。
我抹了一把脸上的灰和混合着汗水的玻璃粉,撑着酸痛的膝盖站起来。视线有些模糊。重卡的车头撞在水泥柱上,严重变形,引擎盖卷曲着,浓烟滚滚。驾驶室的侧窗破口被扭曲的金属堵着,只能看到里面那个穿着蓝色工装的身影趴在歪曲的方向盘上,一动不动。
大飞和保安们灰头土脸地跑过来。
“老大!你他妈疯了!没事吧?”大飞上下乱摸。
我摆摆手,嘶哑着:“过去看看!”
几个人合力,用撬棍撬开变形的车门。浓烈的化学药剂味混合着血腥味冲鼻。驾驶员瘫在座椅上,头上的防护面罩歪了,露出一部分脸。我心头猛地一跳!这张脸……下巴尖瘦,颧骨很高,左眉骨有道狰狞的刀疤……正是昨天被我用钢梁扫断腿骨的那个蒙面打手!
他胸口插着一截被撞飞的方向盘轴芯碎件,深深扎进防护服里,血水洇湿了一片。喉咙里还有极其微弱的、仿佛拉风箱般的杂音。人已经不行了。
“是昨天那杂碎!”大飞呸了一口。
保安队长举着手电往车厢后面照:“这东西拉的什么?”
强光打在那些巨大的铁皮箱子上。其中一个箱子在刚才的撞击中箱盖变形裂开了一条缝,隐隐有冷气溢出,还漏出了一些……药瓶?透明的?上面贴着复杂的字母标签?
我心里那个疑团的漩涡越来越大。这辆突然出现的重卡……撞上藏着死人的面包车……司机是昨天的杀手……车子上还拉着贴英文标签的药……小蔡的死…崔阎王的突然袭击…赵山河那老狐狸的暗示…还有昨天晚上那场差点要命的伏击…所有碎片在脑子里旋转撞击!背后那个人…布的局根本不是冲着我一个人来的!这盘棋里,到底谁是被逼到墙角准备掀桌的那一个?!
“老大…你看…”大飞的声音带着点奇怪的腔调。
我猛地回过神,顺着他的手电筒光看过去——在货车车头和那根被撞裂的水泥柱之间狭小的空地上,刚才重卡疯狂冲撞溅起的浑浊泥水还没完全渗干。泥水里,半截被车轮轧得碎裂的、廉价塑料壳子的翻盖手机,静静地躺在那里。是那驾驶员身上掉下来的?!
我几步跨过去,蹲下身。手机被撞裂了,但还没坏透。我用脚尖小心翼翼地把它拨弄开。碎裂的屏幕蛛网密布,几行断断续续的通讯记录却格外扎眼。
最上面的那条短信:
【东西收到。老地方交尾款。别碰司机。】
发送时间…是今天凌晨三点十一分。
发信人的名字…备注是两个冰冷的字母:
【Y.h】
Y.h? 会是谁?
脑子里瞬间闪过今早崔阎王那张死鱼脸,老孙那狐狸一样的阴笑,赵山河那只老蜘蛛黏腻的暗示…一张张脸孔掠过。突然!一个名字像冰冷的钢针扎进脑海!
就在这时!
头顶车库顶棚横梁上,一块被刚才两次剧烈撞击震松脱的水泥预制板,带着一大片簌簌掉落的碎块和灰尘,如同断头台上的铡刀,朝着我们几个人的头顶狠狠砸落下来!
“闪开!”旁边的大飞嘶吼着猛扑过来!
根本来不及反应!只看到那块巨大的阴影兜头罩下!我本能地向后猛仰身体!大飞狠狠撞在我身上试图把我推开!但速度还是慢了!
嘭——!
沉重的撞击声伴随着粉尘弥漫!后背右侧肩胛骨昨天被水泥墩子结结实实撞出来的那片青紫高肿的旧伤处!再一次被飞溅的水泥碎块边缘狠狠擦挂到!剧痛如同高压电瞬间流遍全身!
“呃!”眼前猛地一黑!剧痛像带着倒钩的毒刺,从后背狠狠扎进心肺里!一口气梗在喉咙里!整个人被惯性带着向前踉跄了好几步,才被大飞死死扶住才没栽进旁边的污水泥坑里!温热的液体顺着后背被划开的衬衫布料洇湿了一片!
“老大!你流血了!”大飞声音都变调了!
我撑着大飞的胳膊,痛得眼前发花,死死咬着后槽牙倒吸冷气,视线穿过弥漫的粉尘和围拢过来的保安缝隙,本能地投向一个方向——
苏灵均!
她就站在封锁线外那堆还没来得及清理的破车残骸旁边!一步都没动过!
烟尘模糊了她的轮廓。但那道冰封雪塑般的、带着审视、疑虑和一丝极其复杂光芒的视线!像穿透了所有喧嚣和粉尘!冰冷地、沉甸甸地!烙在我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