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调出风口那点细微的嘶嘶声像被冻住了,屋子里静得吓人。苏灵均就站在我面前一步远,暖黄的光从侧面打过来,睫毛在眼下投了一小片浓密的阴影,湿漉漉的。刚才砸在我背上那两滴滚烫的东西,明明应该被空调风吹干了,可沾过的地方像贴了两块烙铁,火烧火燎的疼。那股子浓得熏人的药油味夹着她身上独特的冷香,混在凝滞的空气里,闻着头晕。
她微垂着眼,躲着,不看我。鼻尖还有点红。灯光在她睫毛尖儿上凝着一点碎光,亮晶晶的。这妖精什么时候掉过金豆子?哪次不是踩着别人的血肉往上爬时眼都不眨一下?
“哎,”我喉咙发紧,声音自己听着都生硬,“苏大小姐…刚才车库那几个菜鸟都不够我热身的,你这手劲比他们钢管敲得还狠…真哭了?”后半句带着点儿自己也搞不清楚的试探,还有那么一丝丝被那两滴眼泪烫出来的手足无措。
苏灵均猛地抬起头,眼底那点未散尽的水光被一股子更加冰凉的锐利硬生生压了回去,像淬了火的寒刀:“眼睛被药油熏了。废话那么多!” 她语气生硬得硌人,那点残留的红瞬间被她自己逼成了煞气。她不再看我,目光笔直地越过我的肩膀,落在我身后那堵冷冰冰的墙上,仿佛那里才是她说话的物件儿。“转过去!剩下半瓶药油别糟蹋!” 她几乎是命令着,手指已经不由分说地搭上了我的胳膊肘——那片被飞溅碎片划出几道红丝、火辣辣刺痛的地方,冰凉的手指触到痛处,激得我一缩。她顺势发力,强硬地推着我侧过身去,力道大得差点把我直接按回沙发里。
后背重新暴露在微凉的空气中,也暴露在她带着气性的手指下。温热的掌心裹着冰凉的药油,再次按上那片青紫狰狞的肩胛。这一次的揉按,带上了明显的、赌气似的狠劲!比刚才更痛!每一下都像用砂纸在骨头上反复摩擦!我咬牙死扛,喉头滚动,把闷哼死死压下去。这姑奶奶,手是借的,不用还的?!
就在我快把牙根咬碎,后背的痛楚几乎要冲破忍耐极限的时候,那带着血腥气的蛮力却意外地、极其突兀地松懈了。那股狠劲儿像潮水一样褪去,只剩下带着药油微辣的温热掌心,轻轻地覆盖在肌肉痉挛抽痛的伤处,手指无意识地蜷了蜷,指尖有点微微地发凉。那感觉…竟有几分像疲惫至极后的安抚。
“那些人的路数,像是冲着你来的,”苏灵均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贴着我的耳际轮廓,轻得像叹息,吐息扫过我耳廓边缘没擦净的血痂,带起一阵细微的酥麻痒意。“面包车没挂牌,动手下死手,就是奔着让你消失去的。你最近…得罪谁了?” 最后一个字带着点钩子似的尾音,轻轻落在我的后颈上。
还能有谁?钱东来那张油腻腻的胖脸浮现在眼前。刚在会议室用备用金的老底扇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差点把他气抽过去。这才隔了几个钟头?报复就来了?而且狠到这种地步…买凶杀人?老钱虽然贪、蠢、小心眼,胆子还没肥到这种程度吧?除非…他背后还有人?新仇加旧恨?
脑子里那根筋猛地绷紧,扯得后背撞出来的伤处一阵尖锐的刺痛。“嘶…”我倒吸口凉气,刚有点软化的肌肉瞬间又绷成了石块。身后贴着的药油温热掌心也跟着一僵。
“活该。”苏灵均冷哼一声,毫不客气地下了结论,那点微不可察的柔软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手指毫不留情地在我后腰另一块碗口大的淤青上屈指一弹!“钱胖子的爪子没这么长。你这人,惹祸的能耐比赚钱可大多了。” 那一弹的力道控制得极其刁钻,没真往死里按伤处,却刚好弹在淤青边缘最敏感的位置,又酸又麻又痛的诡异触感顺着脊梁骨嗖一下窜上天灵盖,激得我头皮发麻,整个人控制不住地哆嗦了一下。
“姑奶奶!别弹!那是腰子!”我差点从沙发沿上窜起来。
“腰子没事,怕弹坏你狗脑子。”她语气凉薄,总算收回了那只凶器般的手指。她转身,拎起那个几乎万能的小药箱,踩在厚厚的地毯上,脚步声几近于无地飘向浴室方向,只留下一句不咸不淡的:“浴室水龙头右边那瓶沐浴露,别打翻,够你洗三遍皮。” 咔哒一声,浴室磨砂玻璃门在她身后轻轻带上,紧接着是清脆的反锁落扣声。
门一关,只剩下玻璃透出的暖融融的光晕,映出个模糊、晃动的曼妙剪影。水龙头被拧开的哗哗声很快填满了这突然空寂下来的空间,还有隐约的…擤鼻子的声音?极其细微,很快就被流水声盖过。
我看着那扇隔着光和水的门,后背一片狼藉的药油在灯光下泛着湿滑腻人的光泽,肩胛骨被蹂躏过的地方还在突突地跳着痛,耳畔似乎还残留着她最后那句带点鼻音的尾音。空气里浓烈的中药味混杂着浴室逸散出的水汽和某种不知名的、甜暖的洗护用品香气,混沌难辨。胃里空得难受,像被砂纸磨了一晚上,连带着全身骨头缝里的痛楚都更加清晰起来。客厅茶几上躺着我那件被汗水血水尘污糟蹋得不成样子的黑衬衫,像具丢盔弃甲的尸体。
我吐出一口带着药味和血腥气的浊气,认命地朝浴室磨砂玻璃门投去复杂的一瞥,然后拖着快散架的身体挪向卧室区域。这女人反锁的速度,防我跟防贼似的。
意识沉进黑暗没多久,就被一个黏糊湿冷的东西死死缠住了脚踝。低头一看,是那条在项目上跟我死磕了仨月、最后被我用备用金砸进泥里的黑心泥鳅!淤泥裹着滑腻冰冷的鳞片,它猛地昂头,布满利齿的嘴里竟然叼着苏灵均那根银簪子!簪尖在浑浊的水里闪着阴寒的光,直直朝我咽喉扎来!窒息感瞬间扼紧了气管!
“操!” 心脏被猛地攥紧,血液瞬间冲上头顶,我一个激灵弹坐起来!冷汗刷一下浸透了后背刚贴上干净t恤的布料,粘腻一片。卧室里只有电子时钟暗幽幽的蓝光和空调单调的气流声。被掀落的薄毯一半掉在地毯上,一半还搭在腿上。
咚咚咚!
敲门声不轻不重,恰好把我从噩梦的余悸里拽出来。
“林修。”苏灵均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带着一种清早特有的、微凉的冷静,“收拾好自己。公司有东西要你签。”依旧是那副公事公办的口吻,仿佛昨夜车库的血光、套房的眼泪、后背上那些还隐隐作痛的青紫都只是一场我喝断片后臆想出来的光怪陆离。
拉开卧室门,苏灵均已经全副武装站在客厅中央,仿佛连头发丝都重新梳理过锐利的锋芒。一身冷灰色的小香风西装套裙衬得她腰腿细得有点瘆人,长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脸颊边连根杂毛都看不见。素面朝天,但那双眼睛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别说水痕,连一丝波澜的阴影都没有。
茶几上,我昨夜那件惨不忍睹的战损版黑衬衫…竟然被洗净熨烫过?!叠得整整齐齐地放着,上面压着那条深色领带——也是我惯用,差点在搏斗里被钢管扯断的那条。洗得挺干净,熨得倍儿挺。旁边居然还搁着一套崭新的男式内衣裤,外包装袋都没拆,低调的纯黑色。
我的目光从衬衫领口移到了苏灵均那双指骨分明、保养得能去拍护手霜广告的手上。再联想到昨天她开锁那利索劲儿……我吸了口带点凉意的空气。
“手艺不错啊苏总,”我走过去拿起衬衫,抖开,领口袖口光洁如新,一点血迹油污都看不见了,“洗衣费从项目备用金里扣给你?”
苏灵均连眼皮都懒得抬,弯腰拿起她那个比变形金刚还玄乎的小手包:“林总监再磨蹭十分钟,我就当你弃权处理那份文件。” 她径直走向玄关,高跟踩在地毯上几乎没有声响,背影线条挺得像把出鞘的匕首。
我低头看了看手里带着洗涤剂清香和温热熨烫余温的衬衫,又看了看旁边那套崭新的内裤。行吧。动作麻利地换好,质地很舒服,尺寸也恰好。最后拽上那件干净衬衫,布料贴在还残留着药油灼感和淤伤的身体上,带来一丝异样的束缚感。
电梯一路下行。苏灵均站在靠里的位置,安静地看着跳跃的楼层数字,侧脸冷硬得像尊艺术品。电梯厢的镜面把她从头到脚映射进去,冰冷的光滑表面衬得她格外不近人情。我靠着冰冷的厢壁,刚系上的领口还有点紧,勒着喉结。
“昨天……”我想找个话头。
镜面里,她的目光冷冷地扫过我脖颈的位置,没等我说完就截断:“林总监觉得,老孙那把备用金的钥匙,昨天用完还能当护身符吗?”她语速平稳,话却像淬了毒的针。
我心下一凛。昨天那场绝地反击,撕破脸的同时,也彻底耗光了老孙那条线上最后一丝人情。那个油腻腻的笑面虎吃了这么大一个瘪,绝对憋着后招,这可比钱东来难缠得多。
“钥匙?”我调整了一下领带结,让它不那么勒人,“用完扔了呗。还能给钱胖子当牙签使?”
苏灵均极淡地勾了一下唇角,几乎看不见弧度,镜片后的眼神却锐利了几分:“希望林总监的牙够硬,别被那根‘牙签’给撬断了。”
电梯门“叮”一声滑开,车库特有的阴凉混着淡淡机油味扑面而来。她的车就停在门口几步远的地方,流线型的车身在冷白灯光下闪着一层金属冷光。
君悦酒店旋转门一出来,外面那种属于普通工作日清晨的、乱糟糟又充满生机的喧嚣就兜头浇了下来。汽车喇叭声、早点摊上的吆喝、公交车刹车的放气声…空气有点凉,吸一口还带着隔夜尘土的潮气,彻底吹散了套房里那点封闭的、夹杂着药味和沐浴露香气的暧昧。
她那辆跑车混在早高峰的乌龟群里,憋憋屈屈地挪动着。苏灵均单手搭着方向盘,纤长的手指偶尔不耐烦地轻敲一下,另一只手肘搁在车窗框上,支着头,墨镜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只能看见线条冷硬的下颌线。路旁卖煎饼果子的三轮车嚣张地挤占了小半个非机动车道,油炸面皮的焦香和浓郁的酱料味肆无忌惮地飘进来。
“右转!前面那路口右转!”后面一辆小面包疯狂地按着喇叭,司机把半个脑袋伸出车窗,用我老家的方言破口大骂,“开跑车了不起啊?挤在这儿生崽呢?!前头绿灯了傻等着下蛋啊?!”
苏灵均连头都懒得偏一下,墨镜后的视线似乎在前方路口那个漫长的红灯数字上停留了一瞬。她指尖无意识地捻了捻车窗玻璃的边缘。
“想说什么?”她突然开口,声音很轻,被外面喇叭声盖掉了一半。
“嗯?”我一愣,侧过头。只能看见她墨镜片边缘一点自己模糊的倒影。
“从上车,你就在后视镜里瞄了三次我方向盘,又偷偷瞟了四次我手。想看昨天车库那根簪子?”她语气平静得像在陈述,“没了。”
我一噎。这女人后脑勺长眼睛了?
“苏总误会,”我把靠背稍微调低一点,放松被安全带勒着的后肩淤伤处,“纯欣赏您这车技。早高峰的车流,在您方向盘下温顺得像群绵羊。”
苏灵均嘴角似乎弯了一下,又似乎没有。她没接话,只是在前车终于启动的瞬间,引擎一声低吼,车子猛地窜了出去,把我牢牢按在椅背上。动作干净利落得带着点儿脾气。她脚上那双尖细的高跟抵在油门踏板上,脚踝在窄窄的裙摆边缘若隐若现,皮肤白得晃眼。
车子滑进写字楼地下车库入口的斜坡,我立刻掏出手机。屏幕刚亮,大飞的电话就轰进来了,震得我手心发麻。
“喂!老大!在哪呢?事儿不好!”大飞那头气喘吁吁,背景音是办公楼电梯前常有的那种压抑的嗡嗡说话声,但夹杂着一种异样的骚动,“那个戴眼镜的姓崔的!审计部那个活阎王!一大早带了几个铁面神杀过来了!抱着个大纸箱子直接进了你办公室!门锁都被他用什么特殊工具给撬开了!妈的跟鬼子进村一样!”
我心里咯噔一声。姓崔的?审计部的崔阎王?这人向来只查别人,是公司里一股独立于各山头的“暗流”,属于核弹级别,轻易不动,动了就是死一片那种。他跑我办公室撬锁?
“撬我锁?”我声音沉下去,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理由?”
“说是突击审计!抽检!”大飞的声音隔着听筒都能感觉到他急得跳脚,“还他妈带了个保安在门口守着呢!那架势!现在怎么办?”
“知道了。”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躁怒,“盯紧,我五分钟就到。另外……”我眼角余光扫过旁边安静泊车的苏灵均,她似乎听到了话筒里的动静,指尖在方向盘上顿了一下。“昨天让你盯车库出口那辆没牌的面包,有消息没?”
“怪就怪在这儿!飞了!”大飞的声音透着焦躁和疑惑,“昨晚兄弟们几个出口都看了录像,那破车撞出去后没上大路,在侧街一个监控死角拐进去,然后…就像他妈凭空蒸发了一样!再没出来!”
凭空蒸发?
一丝极其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慢慢爬上来。车子稳稳停在我专属车位上。苏灵均熄了火,车库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空调最后一点微弱的送风声。
“苏总,”我解开安全带,声音尽量放平,侧头看向她,“审计部那活阎王大清早来撬我门锁,说是突击抽检。”
苏灵均正对着后视镜整理鬓边一丝不存在的碎发,闻言动作没有丝毫停滞,好像我说的是今天天气不错。“林总监该补补公司法了。”她推开车门,高跟鞋稳稳落在水泥地上,“审计有权查任何他们认为可疑的地方。”她下车,拎包,动作流畅得像提前演练过无数次。
可疑?我心里冷笑。昨天刚砸了钱胖子场子,当众打了他和他背后人的脸,顺便在车库跟人血拼了一场。前脚刚踏出君悦的门,后脚审计阎王就来撬我抽屉?这效率,够高的。
“苏总觉得我这‘可疑’程度够吃几年牢饭?”我跟上去,和她并肩走向电梯间,后肩肌肉绷紧牵扯着淤伤隐隐作痛。
电梯门光亮的金属倒映着我们俩的影像。苏灵均按下楼层键,看着跳动的数字,唇角极其缓慢地勾起一抹弧度,冰冷又玩味:“那就看林总监抽屉里锁着的,到底是几斤几两的真金白银了。”她顿了顿,补充道,“也看,谁想让你吃这口饭。”
“叮——”
顶楼专属电梯门缓缓打开,沉闷又轻微的一声,却像砸在紧绷的弦上。
财务中心这片开放办公区域今天静得吓人。平日里噼里啪啦敲键盘的、接电话谈合同的、抱着报表飞奔的…全哑火了。几十号人,坐着的站着的,全都跟按了暂停键似的,脖子僵硬地朝着一个方向拧——我那间全玻璃幕墙的总监办公室门口。
门敞开着,平日总是习惯虚掩的门锁舌被暴力撑坏的痕迹清晰可见,金属扭曲着,像在无声控诉。
门口杵着俩人,一站一靠。
靠门框那个,是保安部新提起来的壮汉,肌肉把保安制服撑得鼓鼓囊囊,脸上绷得紧紧的,眼神却有点儿飘,不敢跟任何人对视。
站着那个,活脱脱一个刚从档案盒里爬出来的老照片标本。深蓝的涤纶中山装洗得发白,袖口磨起了毛边,头发一丝不苟地梳着三七分,抹了过量的头油,在顶灯光下泛着一层廉价的、油腻腻的乌光。腋下夹着一个磨损了边角的老式牛皮公文包。脸呢?干瘦,黄皮,颧骨高凸,一副金丝框眼镜架在鼻梁上,镜片厚得跟瓶底似的,反着白光,遮住了眼神,只留下两边深深的法令纹向下耷拉着,活像刻刀划出来的沟壑。整个人散发着一股浓烈的樟脑球、旧纸张和死气沉沉混杂的气息。
审计部活阎王手下那头号疯狗——周扒皮!姓周,具体叫啥根本没人记得,大伙儿私下都喊他“周扒皮”,指他查起账来那副恨不得把人活剥下一层皮还要榨油水儿的劲头。这疯子怎么会在这儿?!
我心里头那股不祥的预感跟加了酵母似的疯涨。强压着情绪,面无表情地径直往里走。敞开的办公室里,比外面更惨。文件柜、抽屉全开着,锁头一看就是被什么特殊工具捅开的。原本码得还算整齐的项目档案袋被胡拉乱扯地摊了一桌子一地,几页关键报表孤零零地飘在昂贵的波斯地毯上。
风暴中心站着一个穿着半旧灰色夹克的中年男人,个子不高,背对着门口,微微佝偻着,手肘处磨出的线头清晰可见。他正低着头,极其仔细地翻阅着桌上摊开的一叠纸页,那专注劲儿,像是在把玩什么价值连城的古董。
不用看脸。
整个财务中心,不,整个公司,能把一套灰色涤纶夹克穿出“此衣一出,六畜不安”这种瘟神气场的人,只此一位。
审计部活阎王——崔阎王!崔明远!
他身后半步,毕恭毕敬地站着一个同样打扮一丝不苟的年轻小审计员,手里端着个硬壳文件夹,随时准备递笔递材料那种。
办公室角落那排豪华的真皮沙发上,还歪着一个!翘着二郎腿,脚尖还一下下悠闲地点着,手里端着崔阎王待客专用的紫砂茶杯,慢悠悠啜着茶。一套剪裁合身的藏青色条纹西装,油光水滑的头发往后梳得一丝不乱——孙德财!老孙!昨天被我在董事会会议室狠狠捅了一刀的那只老狐狸!他居然在这儿?还端着崔阎王的茶?!
办公室里外所有的空气都凝滞了。
我深吸一口气,抬脚走进一片狼藉。
脚踩上那份飘落的项目进度简报,纸张在软底鞋下发出细微的呻吟。
“崔主任,”我的声音在死寂中响起,像一块冰砸在地板上,“撬门撬锁,挺忙啊?”
办公室内外所有竖着的耳朵都抖了抖。站门口当门神的周扒皮眼珠在厚厚的镜片后极其轻微地转动了一下。
沙发上翘着二郎腿的老孙,喝茶的动作都没停顿,眼皮都没抬一下。嘴角向上牵扯了一下,似乎想笑,又硬生生憋回去了。
风暴中心的崔阎王,那佝偻的背影缓缓地、缓缓地转了过来。
那张脸…平平无奇。扔人堆里找不见那种。但那双眼睛!镜片后那双眼睛看过来,像两枚刚从福尔马林里捞出来的死人眼珠子!没有情绪,没有波动,蒙着一层无机质的灰翳。看你的感觉,不像看人,倒像在打量一件等待开膛检验的生肉。
他没说话,只是抬起一只骨节粗大、带着明显老茧的手,慢慢地、非常慢地,摘下了鼻梁上那副厚重的眼镜。没了镜片的反光,那双死鱼眼彻底暴露出来。浑浊,空漠,直勾勾地盯着我。空气压力陡增。
“林总监,”崔明远开口了,声音低沉沙哑,语速慢得让人抓狂,每个字都像用小锉刀在水泥地上磨出来的,“项目备用金的调度申请表……”他那死鱼眼稍微偏移了一点点焦距,浑浊的目光落到我身后门口站着的人身上,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确认什么,“附议文件,在你提交的第九版书面报告里,没有归档记录。”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聚焦在我脸上,语调平得像念讣告。“我们审计,是来落实程序的。”
最后五个字,他咬得格外清晰,又慢又沉。
落实程序!?
我心脏猛地一缩,浑身的血好像瞬间冻住,后背刚被按揉过的淤伤炸起一片冰锥似的寒意!脑子里嗡的一声!全身肌肉瞬间绷紧到极限!
那玩意儿根本不存在!
昨天董事会那份所谓的“附议文件”,是我情急之下为了堵钱胖子嘴硬造的!走程序根本来不及!那份所谓电子版pdF,也是我找大飞临时用pS扒拉出来的样板货!真正的、需要所有流程签章的纸质版附议文件?根本没生出来!崔阎王这尊瘟神怎么可能知道?!除非…昨天那份临时伪造的pdF被内部审计的节点捕捉到了扫描上传?还是…有人举报?!
我后背瞬间被冷汗打湿!昨天在董事会议室当着那几个老狐狸的面,我是用手机临时点开的pdF!那份伪造文件根本不可能进入公司正式文档系统!连打印件都没有!崔阎王怎么会张口就是“附议文件没有归档记录”?!
目光下意识地、近乎不受控制地扫向沙发——老孙!
他刚放下茶杯,杯底落在紫檀木小几上,发出轻微一声“咔”。他抬眼,迎上我的目光,那张油光水滑的脸上,那双细长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清楚楚、毫不掩饰地流露出一种东西——猫捉到老鼠后,爪子还没按下去那一刻的、纯粹的恶意玩弄!
时间好像在这一刻静止胶着。空气里的灰尘颗粒在顶灯的光柱里旋转、沉浮。崔明远那双死鱼眼锁着我,干裂的嘴唇抿成一条没有弧度的直线。老孙那点赤裸裸的得意,像涂满油脂的爬行动物,无声地粘腻过来。门外一片死寂,连呼吸声都微弱下去。
我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牙根深深嵌进口腔内壁的软肉里,一丝腥咸在舌尖蔓延开。
“崔主任……”我刚开口。
“没有?”
一个清冷悦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的声音,突兀地从门口传了进来。
所有人都是一怔!刷!
崔明远那双死鱼眼猛地转向门口!
老孙嘴角那抹得意的弧度瞬间僵住!
周扒皮条件反射地站直了,腋下夹的公文包差点掉下去!
门口当门神那肌肉保安也下意识地侧身让开一点!
苏灵均就那么倚着被撞坏的门框,一只手臂自然垂落,另一只手里拿着个亮橙色的、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文件夹,像刚从时尚杂志上剪下来的道具。她那身冷灰小西装在满室沉闷里亮得扎眼。漂亮的柳叶眉微微蹙着,带着点被打扰了工作思路的天然困惑,目光却精准地落在我身上,唇瓣微启,吐字清晰:
“林总监昨天下午开完会,就把那份附议原文件给我发过目了呀。我这儿打印装订好的还热乎呢,”她用那文件夹轻轻敲了敲掌心,发出清脆的响声,然后像是才注意到满室的狼藉和神色各异的众人,目光扫过崔阎王和老孙,最后落回崔阎王那张死气沉沉的脸上,“怎么,公司现在的突击审计,新流程改由业务副总代为转交了?苏总在那边闲着没事干了?” 她尾音轻轻上挑,那点天然的、带着点压迫感的嘲讽呼之欲出。
死寂。
彻彻底底的死寂。
连空调送风声都停了。
崔明远那张僵尸脸第一次有了明显的裂纹。灰翳上挪开,第一次真正地、聚焦在苏灵均脸上。
老孙手里的紫砂杯盖子“啪嗒”一声轻响,放回杯口时没放稳,杯盖在杯口晃了一圈才稳住。他飞快地垂下了眼,盯着地毯上某处污渍,仿佛要看出朵花来。
我绷紧的后背肌肉一阵发酸,但胸腔里那块被瞬间冻住的坚冰裂开了第一道缝隙。
苏灵均踩着那双能把水泥地戳出窟窿的细高跟,旁若无人地走进办公室这片还弥漫着档案灰尘的狼藉之地。亮橙色的文件夹在她白皙的手指间像一团跳跃的火苗。她走到崔阎王那张巨大的办公桌前,把文件夹往前一推,动作干净利落,刚好滑到崔明远面前那只枯树皮般的手边上,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一式两份,”她声音清脆,目光却带着刃,“签字页在最上面。原件在法务归档前都在我桌上压着。”她的视线扫过崔明远的脸,没有多余的情绪,却带着一种天然的、不容置喙的压力。然后她像是完成了某个微不足道的流程,极其自然地转向我:“林总监,赵老头刚打电话找我开会,我这边还有点手续要赶,你这边要急的话…”
她说着,指尖看似随意地在那亮橙色文件夹封面上点了点。
赵老头?!赵山河?!这老狐狸?
一股寒意骤然从我脚底板炸起,瞬间冲上天灵盖!浑身每一个细胞都在疯狂拉响警报!
“急!当然急!”我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带着点没压住的嘶哑,“崔主任辛苦查过,我这心才落地。您慢忙!”
苏灵均轻轻“嗯”了一声,利索地转身,高跟鞋敲击着满地的狼藉纸页,发出轻微的声响,看都没看角落里脸皮有些抽搐的老孙一眼,径直走向门口。那姿态,仿佛只是来送一份不重要的复印文件,顺道打了一壶热水。
崔阎王那双死鱼眼死死盯着桌子上那个亮橙色的文件夹。厚厚的镜片反着惨白的光,看不清眼神。办公室里静得像真空,能听到他粗重的、压抑的呼吸声,还有老孙在沙发上调整坐姿时,昂贵西装布料摩擦的窸窣响动。
我不再看崔阎王那张能刮下一层灰的脸,转身大步追着苏灵均出去。
背后,是令人窒息的沉默。
电梯门无声合拢,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我和苏灵均。顶光灯冰冷得没有丝毫温度。
“你那份文件…”我看着她侧脸冷硬的线条。
苏灵均抬起眼,看着镜面电梯门上映出的我们自己,唇角勾起一个极淡的、冰凉的弧:“我桌上的确压着几份催签的文件,颜色挺杂的。”她声音没什么起伏。
“赵山河没打过电话吧?”我问出最关键的疑虑。那老狐狸的名字提出来就是个炸雷。
“你说呢?”她反问,眼神在镜中与我短暂交汇一瞬,带着一丝看透一切的幽凉,“苏总什么时候缺过‘手续’?”电梯门滑开。她踩着高跟率先走了出去,头也不回,“别让赵老头等你太久。他那人,等久了容易困。”
走廊空旷安静。踩在吸音地毯上,连心跳声都异常清晰。刚才电梯里那几句话,像细密的针尖,扎得我太阳穴突突直跳。苏灵均的意思很明白:那份橙色的文件夹是个空壳子,颜色是她随便挑的。赵山河更是她临时扯出来压场面的虎皮!崔阎王和周扒皮是疯子不假,但再疯的狗,被主人牵出来咬人前,也得先搞清这次该咬哪块肉,有没有骨头硌牙。老孙昨天吃了瘪,他能买凶杀人,也能借崔阎王这把快刀,但他绝不敢踩赵山河的棋盘!苏灵均精准地踩中了七寸,用最薄的一层纸糊住了一口喷涌的岩浆!
冷汗沿着我后背肌肉的纹理往下滑,浸在衬衫里,凉飕飕的。后背那片被药油浸透又被揉搓透了的淤青又开始隐隐作痛。这女人,胆子是钛合金铸的?一个空壳文件夹,一句扯虎皮的话,就敢直接甩到崔阎王脸上?万一崔阎王真敢翻开那份文件夹怎么办?万一他连赵山河的面子都不买呢?
推开赵山河办公室那扇沉重大门的瞬间,温润的茶香混着陈年木质家具的沉稳气息扑面而来。窗棂格挡住大片正午的阳光,只留下柔软的光线铺在厚厚的地毯上。赵山河没坐在他那个能俯瞰大半个城区的巨大老板椅里,而是侧身坐在窗下一张根雕茶台旁,手里捧着一只热腾腾的紫砂小杯,闭着眼睛养神。茶台对面,那杯显然是给我准备的茶还冒着袅袅白气。整个房间安静得只有极轻微的、老人吞咽茶水的细微声响。
听到开门声,赵山河缓缓睁开眼。那双精光内敛的老眼在昏暗中扫过我跟苏灵均,没有丝毫惊讶,仿佛早就预料到了。他甚至没有立刻询问审计的风波,目光先在我脸上停顿了一两秒,像是在仔细搜寻着什么痕迹。
“来了?”他声音苍老却中气十足,带着一种惯常的温吞,“坐。昨晚上折腾得够呛吧?年轻人火力旺,也得顾及点筋骨。小修你脸有点青,伤得不轻?”他目光像两把带着温度的刷子,在我身上走了一圈,重点是左肩和后腰的位置。
果然!这老狐狸什么都知道!连我在车库里挨的那一下撞的位置都清清楚楚?
那股寒意顺着脊椎往下爬。“谢赵叔关心,”我在他对面那张同样舒适的官帽椅里坐下,椅背恰好抵着淤伤的位置,传来一阵酸胀的痛,“皮厚骨头硬,没啥大事。就是今早上崔主任来‘关心’进度,动静大了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