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我们当年的设计思路,就完全是另一个极端。材料不行,机床精度不够,怎么办?只能在结构设计上想办法。你看这个,是我们当年仿制苏联型号的‘红旗’发动机。它的连-杆,为了减重和规避应力集中,天才地设计成了变截面空心结构。这种设计理念,比德国人领先了至少二十年。但有什么用呢?热处理技术不过关,加工出来的连杆金相组织疏松,用不了三百个小时,必然出现金属疲劳,断了。”
万宝路的眼睛,一点点亮了起来。那双原本死气沉沉的眸子里,像是被投入了一颗火星,迅速燎原。
“对!就是这个问题!”他猛地一拍大腿,像是压抑了十几年的话匣子终于找到了钥匙孔,瞬间被拧开了,“当年为了这个连杆的热处理工艺,我跟厂里那帮只知道算成本的蠢货吵了多少次!我提议,从德国进口一台高频淬火机床,他们嫌贵!我说那我们自己造,给我三个月时间,我带人攻关,他们说我好高骛远,影响生产任务!”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激动得满脸通红,那股被压抑了十几年的怨气和不甘,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口。
“结果呢?他们用土办法搞渗碳淬火,深度不均,应力消除不彻底,造出来一堆废品!出厂测试的时候,一台样机当场爆缸,活塞带着半截连杆,‘砰’的一声,把车间屋顶都给干穿了!你知道当时李建国那个王八蛋说什么吗?”
万宝路激动地站了起来,在狭小的空间里来回踱步,枯瘦的手臂在空中用力挥舞着。
“他说,‘技术问题,要用发展的眼光看嘛!不能因为一点小小的挫折,就否定了我们自力更生的伟大成就嘛!’他放他娘的屁!那不是挫折,那是谋杀!每一台不合格的发动机流出去,都可能造成船毁人亡的事故!”
林默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他知道,万宝路需要的不是安慰,不是附和,而是一个能听懂他这些“疯话”的听众。
“还有那个变速箱!”万宝路又指向另一个模型,“齿轮钢用的是最差的45号钢,图纸上要求的研磨精度是七级,他们连八级都做不到!我提议用最新的数控滚齿机,李建国说,‘万总工啊,要相信我们老师傅的手艺嘛,人手打磨出来的东西,才带着感情’。我呸!机械讲的是精度,不是他妈的感情!最后交货的变速箱,挂挡的时候,声音跟杀猪一样,开船的师傅都说,开着我们的船,感觉屁股底下坐着一台拖拉机!”
他说着说着,突然停了下来。他喘着粗气,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房间里,再次陷入了安静。
那股喷薄而出的怒火,来得快,去得也快。发泄过后,剩下的,是更深的疲惫和落寞。他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缓缓地坐回椅子上,眼神又黯淡了下去。
“跟你说这些……有什么用呢?”他自嘲地笑了笑,那笑容比哭还难看,“都过去了。红星厂都没了,还谈什么狗屁的发动机、变速箱……”
“不,有用。”林默看着他的眼睛,语气前所未有的认真,“万总工,我来找您,不是为了写一篇歌功颂德的报道。我是想知道,一棵原本根深叶茂的大树,到底是怎么从根上开始烂掉的。您刚才说的每一个技术问题,背后对应的,都是一个管理问题,一个人事问题,甚至是一个腐败问题。”
“您追求齿轮啮合的零间隙,这是您的偏执,也是您的骄傲。而有些人,他们追求的是责任的零间隙——把所有的功劳都归于自己,把所有的责任,都推给别人。比如,用‘相信老师傅手艺’这种话,来掩盖他们采购劣质钢材、克扣研发经费的事实。”
林默的话,像一把精准的探针,再次刺入万宝路的心脏。
但这一次,带来的不是疼痛,而是一种被彻底理解的震撼。
万宝路猛地抬起头,死死地盯着林默。如果说刚才,他只是把林默当成一个技术上可以交流的“同类”,那么现在,他意识到,眼前这个年轻人,他懂的,绝不仅仅是技术。
他懂自己。懂自己这十几年来的所有不甘、所有愤怒、所有委屈。
“你……”万宝-路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的喉咙干得发不出声音。他下意识地摸向桌子,想找水喝,却只碰倒了一个空了不知多久的茶杯。
林默转身走出房间,片刻后,端着一杯温水走了进来。
他将水杯,轻轻地放在了万宝路面前。
万宝路看着那杯水,水面倒映着他自己那张苍老憔悴的脸。他沉默了许久,才终于伸出微微颤抖的手,端起了水杯。
他没有喝,只是用手掌感受着那恰到好处的温度。
良久,他抬起头,看着林默,用一种近乎于托付的语气,轻声问道:“你真的……能把这些事,写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