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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江路,惠民小区。
这个名字听起来充满温情,但实际上,这是一个比红星一村更老旧、更被城市遗忘的角落。楼是灰色的筒子楼,墙皮大片大片地剥落,露出里面暗红色的砖头,像一块块无法愈合的旧伤疤。小区里几乎看不到年轻人,只有些行动迟缓的老人,三三两两地坐在楼下的石凳上晒太阳,彼此之间很少交谈,眼神空洞地望着同一个方向,仿佛在等待什么,又仿佛什么都没在等。
这里的空气是凝滞的,不像红星一村,还保留着大院时代的热闹余温。这里只有一种被时间冲刷殆尽后的安静,一种近乎于死寂的安详。
林默能理解万宝路为什么会选择这里。对于一个想要从世界上“消失”的人来说,这确实是个绝佳的藏身之所。在这里,你不是在生活,只是在存在。
他没有急着去打听,而是像个无所事事的游民,在小区里慢慢地踱步。他买了一串糖葫芦,一边吃一边观察。他需要找到万宝路,但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他在找万宝路。
三号楼,四单元。
林默的目光最终锁定在了这里。他绕着这栋楼走了两圈,发现只有五楼西户的窗户,常年拉着厚厚的、深蓝色的窗帘,即使是在这阳光明媚的下午,也透不出一丝光亮。阳台上没有晾晒任何衣物,只有一盆枯死的仙人掌,歪倒在花盆里,早已变成了干瘪的土黄色。
这户人家,透着一股与周遭格格不入的孤绝。
林默走上吱呀作响的水泥楼梯,楼道里堆满了杂物,散发着一股陈年的霉味。他站在502的门前,那是一扇掉漆严重的绿色木门,门上没有任何装饰,连一张“福”字都没有。
他整理了一下呼吸,抬手,轻轻敲了三下。
“咚,咚,咚。”
声音在空旷的楼道里显得格外清晰。
门内没有任何回应。
林默耐心地又敲了三下。
过了许久,门后才传来一阵拖沓的脚步声,然后是锁舌转动的“咔哒”声。门开了一道缝,一张疲惫不堪的中年女人的脸露了出来。她的头发有些凌乱,夹杂着不少银丝,眼袋很重,眼神里充满了戒备和麻木。
“你找谁?”她的声音沙哑,带着长期的睡眠不足和心力交瘁。
“您好,请问这里是万宝路,万总工家吗?”林默的语气放得很柔和,脸上挂着一副人畜无害的、甚至有些腼腆的笑容。
女人的眼神瞬间变得警惕,像一只被踩到尾巴的猫。她下意识地想要关门:“你是什么人?我们家没有这个人!”
门缝即将合上的一刹那,林默用脚尖轻轻抵住了门板,这个动作很轻,更像是一种请求,而非强迫。
“阿姨,您别误会。”他的声音不大,却有一种让人不得不听下去的镇定,“我不是来找麻烦的。我是一家工业历史杂志的编辑,我叫林默。我们正在做一个关于共和国第一代工程师的专题报道,通过很多老前辈的推荐,才知道万总工这位大神。他们说,在机械传动和精密铸造领域,万总工是国内真正的泰山北斗。我这次来,是想对他做一个专访,把他那些宝贵的经验和故事记录下来,让更多的年轻人知道,我们国家曾经有过多么了不起的匠人。”
这番话,是他来之前就反复推敲过的。他没有提红星厂,没有提李建国,甚至没有提任何可能触及对方伤疤的词。他只谈技术,只谈荣誉,只谈一个晚辈对前辈的仰慕。
这是一个无法拒绝的理由。对于一个曾经站在技术之巅的人来说,这是对他一生心血的最高肯定。
女人的动作果然停住了。她透过门缝,仔仔细细地打量着林默。眼前这个年轻人,戴着眼镜,气质干净,眼神清澈,充满了真诚。他说的那番话,每一个字都像是说到了她的心坎里。
多少年了,已经没有人再提起丈夫当年的辉煌了。世人只记得他是个“被赶回家”的失败者,是个“不合时宜”的犟种。可她知道,他曾经是多么的意气风发,在技术的王国里,他就是那个戴着王冠的国王。
女人眼中的戒备,慢慢融化成了一层水汽。她的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化作一声长长的、充满了无奈的叹息。
“唉……”
她拉开了门,侧过身,让林-默进来。
“你进来吧。不过……他见不见你,我可不敢保证。”
“谢谢阿姨。”林默走进屋子。
一股压抑的气息扑面而来。
屋子收拾得很干净,甚至可以说是一尘不染。但这种干净,却透着一股病态的死气。家具都是几十年前的老款式,沙发上盖着洗得发白的沙发巾,茶几上摆着一排空的玻璃杯,墙上挂着一个不再走动的石英钟,指针永远地停在了九点一刻。
整个客厅,就像一个精心布置的灵堂,祭奠着一段已经逝去的时光。
“他在里面。”女人指了指走廊尽头那扇紧闭的房门,“从……从那件事以后,他就再也没出来过。吃饭,是我端进去的。上厕所,他房间里自己有。我们俩,有时候一个月都说不上一句话。”
她的语气很平静,像是在说一件别人的事。但林默能听出那平静之下,是早已被生活碾碎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