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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默悄无声息地退出了门卫室,就像他来时一样,身影迅速融入了厂区的黑暗。他没有回头,但王大爷那混杂着酒精与悲愤的鼾声,以及那句“胳膊,终究是拧不过大腿的”,却像两道无形的烙印,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脑海里。
夜风更凉了,吹在脸上,让他因白酒而发热的头脑愈发清醒。他站在一座废弃车间的阴影下,抬头望向那根不再冒烟的烟囱。在稀疏的星光下,它像一个巨大的、沉默的墓碑。
李建国。万宝路。
一个,是蛀空大树的蚁王,如今在阳光下招摇过市,被奉为“明星企业家”。另一个,是试图扶住大树的啄木鸟,却被折断了翅膀,坠入尘埃,成了一个传说中的“技术宅”。
一个清晰的、由加害者和反抗者构成的故事链条,终于浮现了出来。
这不再是虚无缥缈的“深化国企改革”的宏大叙事,而是具象化到了两个活生生的人身上。韩立处长要的是一篇四平八稳的“望远镜”报告,可林默知道,真正能让省委书记看到问题根源的,恰恰是这种解剖麻雀式的“显微镜”。而万宝路,就是这台显微镜下,最关键的那个玻片标本。
他没有在厂区过多逗留,从西侧的围墙豁口钻了出去,回到了人间。城市的灯火在远处连成一片温暖的海洋,与身后那片死寂的钢铁坟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坐上最后一班返回市区的公交车,车厢里空空荡荡,只有他和零星几个晚归的乘客。
车窗玻璃上,映出他平静的脸。戴着黑框眼镜,斯文,甚至有些木讷。没人能想到,就在刚才,这张脸的主人,刚刚从一个被遗忘的角落,撬开了一桩尘封十几年的旧案的一角。
回到临时租住的快捷酒店,林默没有立刻休息。他打开随身携带的笔记本电脑,没有连接酒店的网络,而是直接打开了那个加密的备忘录文档。
他新建了两个文档。
一个命名为【李建国-明星企业家】。
另一个命名为【万宝路-失意的总工程师】。
他靠在床头,点上一根烟,任由烟雾在房间里缭绕。他开始复盘,将王大爷酒后吐出的那些碎片化的信息,逐一录入。他的手指在键盘上敲击,发出的声音轻微而富有节奏。
“李建国,红星机械厂末代厂长。上任初期,以‘改革者’形象示人,擅长鼓动人心,口号‘以厂为家’。”
“核心手段:利用职权,以‘设备损耗报废’、‘技术改造’、‘成立合资公司’等名义,将优质设备、核心技术、原材料等国有资产,转移至其亲属、关系人控制的公司。”
“关键行为:深夜用无牌或套牌卡车,以‘转移仓储物资’为名,大规模盗运厂内物资。”
“结果:掏空红星厂,导致其破产。本人则利用侵吞的资产,另起炉灶,成立新公司,成为省内知名企业家。”
……
写完李建国的档案,林默的眼神变得冰冷。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违规操作,而是赤裸裸的经济犯罪。
他深吸一口气,切换到另一个文档。
“万宝路,原名不详,外号源于香烟品牌。红星机械厂前总工程师,技术专家,性格耿直,眼里不揉沙子,被老工人们称为‘硬骨头’。”
“关键行为:李建国侵吞国资期间,唯一敢于当面反对的厂领导。曾多次撰写举报材料,向市里、省里反映情况。”
“结果:被李建国及其利益集团以‘阻碍改革’、‘破坏生产’的罪名排挤,被迫离职回家。”
“现状:心灰意冷,与外界隔绝,把自己关在家里,沉迷于机械模型。下落不明。”
“下落不明”四个字,像一堵墙,挡在了林默面前。
要找到一个刻意躲藏了十几年的“废人”,谈何容易。在那个年代,没有大数据,没有天网系统,一个人如果想从世界上消失,只需要搬个家,换个电话号码。
林默很清楚,他不能动用任何官方资源。去派出所查户籍?那等于直接向韩立,甚至向李建国的眼线们宣告:我正在调查红星厂的黑历史。那无异于在自己身上绑一个“c4炸弹”,然后大喊一声“看我”。
必须用最原始、最笨拙,也最安全的办法。
第二天是周六,一个阳光明媚的周末。省委大院里的同事们或许正在球场挥洒汗汗水,或许正陪着家人在公园游玩。而林默,换上了一身最普通不过的运动服,背着一个双肩包,再次坐上了前往城市边缘的公交车。
他的目的地,不是红星厂,而是与厂区一墙之隔的“红星一村”——当年红星机械厂最大的职工家属区。
这里和厂区一样,也被时间冻住了。一排排红砖砌成的五层苏式小楼,墙皮斑驳,阳台上晾晒着五颜六色的衣物,狭窄的楼道间拉着蛛网般的电线。空气中飘着饭菜的香气、劣质洗衣粉的味道和老人身上特有的气息。
小区的中心花园里,几位头发花白的大爷正围着一个石桌下象棋,旁边还有一群大妈在择菜、聊天、织毛衣,孩子们则在周围追逐打闹。这里充满了生活的气息,与昨夜的钢铁坟场判若两个世界。
林默知道,这里就是红星厂的“活历史博物馆”。
他没有贸然上前打听,而是先在小区里的小卖部买了一瓶水,和老板闲聊了几句天气。然后,他才不紧不慢地踱步到花园,站在下棋的人群外围,饶有兴致地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