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镇定和果断感染了众人。林老船师接过舵轮,枯瘦的手掌却异常稳定。赵武带着人迅速检查船体,确认无结构性损伤。张文瀚也被同伴拉回了相对温暖的船舱。秩序重新恢复,虽然风雪依旧,但船上的恐慌情绪被压制了下去。
陈宏站在舵楼旁,任由冰雪打在脸上,他心中何尝不紧张?但他深知,此刻自己就是全船的主心骨。他想起离京前,陛下在百忙之中特意召见他,对他说:“陈宏,此去非比寻常,乃是为我华夏探路。探索未知,必有险阻,甚至……可能有去无回。朕不强求,你若不愿,现在还可换人。”
当时他毫不犹豫地叩首:“陛下!臣愿往!能为陛下、为大明探明前路,虽死无憾!”
陛下扶起他,眼中是罕见的期许和凝重:“好!朕要的不是无谓的牺牲,是尽可能带回知识和希望。记住,保全自身,亦是功绩。若事不可为,果断返航,朕,绝不怪罪!”
陛下的信任和体谅,此刻化为他心中最坚实的支柱。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对林老船师道:“老船师,依你看,这风雪何时能停?”
林老船师眯着眼看着天,摇了摇头:“说不准,北边的天,娃娃的脸。但看这云势,怕是一时半会儿停不了。咱们得找个相对背风的地方,下锚避一避,硬闯太危险了。”
陈宏沉吟片刻,果断下令:“好!寻找合适海域,下锚避风!通知下去,轮班值守,其他人尽量回舱休息,保存体力!”
“破浪号”在风雪中艰难地寻找避风处。最终,在一片巨大的冰山背风面,船只勉强下锚停泊。虽然依旧摇晃,但比起在开阔海面对抗风浪,已是好了太多。
这一停,就是两天两夜。
船舱内,气氛压抑。寒冷和未知消耗着大家的体力和精神。有限的淡水和食物需要配给。那两个佛郎机人甚至开始在胸口划着十字,低声祈祷。
张文瀚没有闲着,他在摇晃的油灯下,坚持记录着观测数据,偶尔和助手讨论几句。赵武则带着手下,默默擦拭着武器,检查火药是否受潮,他们的沉默本身就是一种力量。
陈宏知道,必须做点什么来提振士气。在风雪稍歇的一个傍晚,他将所有船员聚集在相对宽敞的主舱内。
“弟兄们,”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但很平稳,“我知道,大家很累,也很怕。说实话,我也怕。” 他坦诚的话让一些人抬起头。
“怕这无边无际的冰海,怕这要命的风雪,怕不知道明天会怎样。”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一张年轻或不再年轻的脸,“但你们想想,我们怕,是因为我们在做一件前人从未做过的事情!汉武大帝派张骞通西域,走的也是未知之路;三宝太监下西洋,遇到的风浪难道就小了?他们当时,难道就不怕吗?”
“怕,是人之常情。但比‘怕’更重要的,是我们为什么来这里!”陈宏的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一种感染力,“陛下说过,我大明要想真正复兴,就不能只盯着眼前的一亩三分地!世界之大,资源之丰,远超我等想象!这北边,现在看是苦寒之地,但谁能说清楚,这冰层之下,有没有丰富的渔场?这苦寒大陆之下,有没有无尽的矿藏?有没有新的航道,可以让我大明商船直通泰西(欧洲),省去绕行南洋、天竺的万里之遥?”
他指着舱壁上一幅简陋的世界草图:“我们现在每向北走一里,地图上的这片空白就少一分!我们记录下的每一段航线,测量的每一个数据,未来都可能成为帝国北疆的基石!我们的子孙后代,可能会因为我们今天的航行,而拥有更广阔的生存空间,更富足的生活!这,难道不值得我们去拼一把吗?”
船员们的眼神渐渐亮了起来,疲惫和恐惧被一种更深沉的责任感和荣誉感所取代。
陈宏趁热打铁,甚至开了个生硬的玩笑:“再说了,咱们这趟回去,那可是要名留青史的!到时候,说不定陛下龙颜大悦,赏银下来,够你们回家娶个婆娘,生个大胖小子,到时候跟你儿子吹牛——‘你爹我当年,可是跟着陈百户去北冰洋溜过冰的!’那多威风?”
舱内响起一阵低低的、却带着生气的笑声。压抑的气氛被驱散了不少。
第三天,风雪终于渐渐停息。天空虽然依旧阴沉,但能见度好了很多。当“破浪号”重新起锚,驶出冰山背风处时,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了。
经过风雪的洗礼,海面上漂浮的冰块似乎更多了,但它们形状各异,在灰白的天光下,呈现出一种惊心动魄的、死寂般的美。远处,是望不到边的浮冰区,有些地方甚至连接成了片,仿佛一片白色的荒漠。空气冷得似乎能冻裂金石。
“破浪号”不得不更加小心地在一片片浮冰之间穿梭,速度慢得像蜗牛。
“陈百户!看那边!”了望哨的声音带着无比的惊异。
众人望去,只见在左舷远方,一片巨大的浮冰上,竟然趴着几头庞大的生物!它们体型臃肿,皮色灰白,正懒洋洋地晒着偶尔从云层缝隙中透出的微弱阳光。
“是……是海翁(古人对海象或海牛的称呼)?还是巨鼋?”张文瀚瞪大了眼睛,赶紧拿起炭笔和纸,“体型如此巨大!前所未见!快,记下来!”
又行了一段,一群从未见过的海鸟掠过船帆,它们叫声高亢,羽毛厚实。甚至有一次,船员们还远远瞥见一头纯白色的巨熊在远处的冰原上漫步,那王者般的身姿让所有人屏住了呼吸。
这一切光怪陆离的景象,既昭示着环境的严酷,也展现了生命在极端条件下的顽强。恐惧渐渐被一种强烈的探索欲和求知欲所取代。他们正在揭开一个神秘世界的一角。
张文瀚的笔记越来越厚,草图也越来越多。他甚至冒着严寒,用特制的网具捞起一些浮冰,试图分析其成分。
航行至第七日,根据张文瀚的测算,“破浪号”已经抵达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纬度。海面的浮冰越来越密集,连片的冰原似乎无边无际。气温低到连船上的绳索都变得像铁条一样硬。蒸汽从每个人口中呼出,立刻变成白雾。
“陈百户,”林老船师面色无比凝重,找到陈宏,“不能再往前了。你看这冰情,再走,恐怕真要被冻在海里了。而且,淡水补给也消耗了大半。”
陈宏看着眼前那片仿佛亘古不变的白色世界,心中充满了不甘,但也充满了收获的激动。他知道,老船师是对的。陛下的嘱托是探索,而非无谓的牺牲。此行,他们已经证实了这片极北海域的存在,记录了初步的水文气象,观测到了奇特的生物,抵达了汉人从未抵达的远方。
他沉默了片刻,缓缓吐出一口长长的白气,仿佛要将所有的遗憾和豪情都吐出来。
“传令!”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冰海上传出很远,“以此处为极点,升起龙旗!鸣炮三响,宣示大明主权!”
一面鲜艳的大明龙旗被升起在主桅顶端,在灰白的天幕和冰原映衬下,那抹红色显得格外夺目!
“轰!轰!轰!”
三声炮响,打破了冰海的死寂,回荡在空旷的天海之间。所有的船员,包括陈宏、林老船师、张文瀚、赵武,都肃然站立,向着龙旗行礼。一种难以言喻的家国情怀和历史参与感,在每个人胸中激荡。
“转向!”陈宏最后深深地望了一眼那无尽的北方,斩钉截铁地下令,“返航!”
“破浪号”开始小心翼翼地调头。虽然未能找到传说中的航道,虽然前路依旧漫漫,但这一次勇敢的向北、向北,已经将大明的足迹,深深地刻在了这片极北的冰海之上。他们带回去的,不仅仅是海图和数据,更是一个帝国敢于向未知挑战的、熊熊燃烧的雄心。
船头劈开细碎的浮冰,开始向南。而那片神秘的白色世界,则缓缓沉入船尾的地平线,仿佛一个巨大的悬念,留待未来再去揭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