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检面露难色,眉头微蹙,目光再次扫过众人。他的视线似是不经意地掠过人群中的某个位置——温体仁正随着众人俯身,姿态恭顺无比,但那微微晃动的帽翅,却透出一丝难以言喻的焦灼与计算。
——这满殿的忠义,底下藏着多少暗流与算计?多少双眼睛在看着,多少人心怀鬼胎,多少人在观望风色,等待着他下一步的动作,衡量着新朝的价码?
他袖中的手指收得更紧了些。
“英国公…诸位…”他声音里透出恰到好处的疲惫与挣扎,“孤…唉,孤非虚言推诿,实是自知才德,难当此重任。万望体谅孤之诚心,另择贤明…”
话音未落,阶下已是一片哀恳之声,几位白发苍苍的老臣甚至以头抢地,咚咚作响,涕泪交加,言说若殿下不允,国将不国,臣等便撞死在这殿柱之上以殉先帝。
场面一时悲壮而感人。
朱由检立于高阶之上,看着底下这番表演,心若明镜。他知道火候已到。目光再次抬起,越过跪伏的众人,投向大殿洞开的门外。
天际,一夜积聚的厚重铅云,不知何时竟被晨曦强行撕开了一道狭长的裂隙,一道纯粹无比的金光从中奋力倾泻而下,正正地落在远处紫禁城巍峨的三大殿琉璃金顶之上,刹那间流光璀璨,辉煌夺目,仿佛有金龙腾跃其间。
那光刺入他眼底,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凛然天威。
他忽然想起昨夜方正化密报时,最后补充的那句:“…奴婢已着人暗中缀上那辆骡车,并加派了人手,十二时辰盯住温府所有出入孔道。一有异动,即刻来报。”
心中那一点因温体仁而起的阴霾,瞬间被这破云而出的金光涤荡开去。魑魅魍魉,何足道哉?自有雷霆手段,待时而动。
眼下,才是正题。
他脸上的挣扎与退却之色渐渐褪去,一种沉毅果决的神采自眼底深处浮现,迅速浸染了整张面容。那微微佝偻的脊背,一寸寸挺直,虽身着素服,却自有股渊渟岳峙的威严沛然而出,笼罩了整个文华殿。
殿内喧腾的哀恳之声,不知不觉低了下去,最终归于一片压抑的寂静。所有人都感受到了那股无形的、骤然变化的压力,不由自主地抬首,望向丹陛之上的那位年轻亲王。
朱由检深吸一口气,那气息穿透胸腔,沉入丹田。他向前迈出一步,步履稳定,踏在冰凉的玉阶上,无声,却重若千钧。
他目光如电,扫视全场,终于开口,声音不再有丝毫犹豫与倦怠,清朗、沉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力,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打在每个人的心坎上:
“皇兄托以社稷,诸位臣工寄以厚望,亿兆黎民待以生机。”
“孤…若再固辞,非惟不忠不孝,更是辜负天下,陷家国于危殆!”
他猛地伸出手,不是朝向那劝进表,而是指向殿外那一片被金光笼罩的宫阙,声调陡然扬起,带着穿云裂石般的铿锵:
“既是天命攸归,民心所向,孤——便勉承大统!”
“愿与诸位臣工,共勉之!”
话音落定,殿内静了一瞬,随即,以英国公张维贤为首,所有人心头巨石落地,狂喜与释然席卷而上,化作更高亢、更虔诚的叩拜与山呼: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浪如潮,汹涌澎湃,几乎要掀翻文华殿的殿顶。
朱由检——如今已是即将降祚的崇祯皇帝,屹立于山呼海啸之中,面容沉静。他微微侧首,目光与身后的方正化短暂一碰。
方正化极轻微地颔首,眼中闪过一丝心照不宣的厉芒,随即又更深地俯下身去,融入那一片跪拜的人潮。
新帝的目光重新投向殿外,那道金痕愈发璀璨,正在不断地撕裂吞噬着周遭的沉暗。
云层之后,隐有雷声滚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