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公张维贤亲捧玉帛率众而来,百官军民伏阙跪请。
朱由检立于高阶之上,三辞三让间目光掠过众人头顶,远方铅云裂开一道金痕。
他忽然想起昨夜方正化密报:温体仁府中深夜竟有阉党余孽马车痕迹。
这劝进表上的朱砂,红得竟似未干的血……
深宫九重,晨曦初破。
天光似金粉,自雕花长窗的缝隙间筛落,在文华殿冰凉的金砖地上,投下道道明暗相间的光栅。细微的尘埃在光柱中无声飞舞,仿若时光本身的碎屑。殿内熏香袅袅,沉水香清冷的气息,压不住那弥漫在空气里、几乎凝成实质的肃穆与紧绷。
英国公张维贤立于百官最前,朝服冠带,一丝不苟。苍老的面容上刻满了岁月的沟壑,一双看透了数朝风云的眼,此刻低垂着,只定定望着手中那卷以明黄绶带系好的劝进表。那卷轴似乎重逾千斤。
他身后,黑压压一片朱紫公卿、文武百官,乃至少许特许入宫的耆老代表,皆屏息垂首,鸦雀无声。只有衣料摩擦的窸窣微响,和着殿外远处隐约传来的宫廷卫士换岗时甲胄兵刃的铿锵,规律地敲击着众人的耳膜。
张维贤深吸了一口气,那沉水香沁入肺腑,却带不起半分暖意。他微不可察地调整了一下捧表的姿势,指尖触及那光洁的缎面,冰凉的触感直透心底。他知道,此刻有多少道目光,明里的、暗里的,正钉在自己背上,钉在这份表章上。魏阉伏诛后的朝局,像是一盘被骤然掀翻又勉强重摆的棋,棋子们惊魂未定,都在等着执棋者落下那最关键的一子。
而那位执棋者,正静立于丹陛之上。
朱由检一身素服,尚未换上那身注定要加身的衮冕。连日的惊变与操劳,令他清俊的面容透出几分倦色,下颌线条绷得有些紧,但脊背挺得笔直。他低垂着眼睑,目光落在英国公手中那卷劝进表上,神色平静,无悲无喜,让人窥不透丝毫心绪。只是那垂在宽大袖袍中的手,指节微微蜷起,用力抵着微凉的掌心。
方正化悄无声息地侍立在侧后方半步之地,如同一道沉默的影子。他低眉顺目,仿佛殿中一切皆与他无关,唯有那偶尔掠过殿角檐下的飞鸟或是一缕异常的气流,会让他那双过分沉静的眼睛里,极快地闪过一丝寒芒,旋即又归于死水。
张维贤终于上前,步伐沉稳,靴底叩击金砖的声音在过分寂静的大殿里回荡。他于阶前止步,深深躬身,双臂平稳地高举起那卷劝进表,声音苍老却洪亮,每一个字都砸在凝滞的空气里:
“陛下龙驭上宾,神器不可久虚。信王殿下聪明天纵,仁孝性成,戡定巨奸,功在社稷,泽被苍生。今臣张维贤,谨率文武群臣、军民耆老,昧死上表,伏请殿下早正大位,以安中外之心,以承宗庙之祀!”
话音落,身后百官齐刷刷撩袍跪倒,伏地叩首,山呼之声震得殿梁都似在轻颤:“伏请殿下早正大位!”
声浪滚过殿宇,穿透门窗,惊起了殿外古柏上栖息的寒鸦,扑棱着翅膀窜向灰白的天际。
朱由检的目光终于从劝进表上抬起,缓缓扫过阶下黑压压的人头。他的视线在那一片片象征品级的补子上掠过,在某些人的脊背上略有停顿。最终,他伸出手,从英国公手中接过了那卷沉甸甸的表章。
指尖触及卷轴,那明黄缎面冰凉滑腻。
——红得竟似未干的血……
昨夜更深入静时,方正化那低哑的嗓音仿佛又在他耳畔极近处响起,带着地底寒气般的阴冷:“…温府后门,丑时三刻,一辆青篷骡车,无标识。车上下来之人,虽裹斗篷遮面,但身形步态,极似崔呈秀门下那个以算学投靠、专为魏阉打理秘账的落魄师爷…车内似有箱篓重物。停留约一刻即从原路离去。”
温体仁…这名字在他心间一转,泛起一丝冷嘲。好一个“清流”君子,阉党尸骨未寒,这搜罗罪证、撇清关系、甚至趁机接手某些“遗产”的动作,倒是快得惊人。这劝进表上,他的名字签押的位置,可是相当靠前,字迹工整,透着股迫不及待的忠谨。
朱由检指腹微微摩挲着卷轴的边缘,开口了,声音清朗,却带着刻意压制的沉痛与倦怠,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英国公与诸位臣公请起。”他虚抬了抬手,目光沉静,却自有股不容置疑的力道,“皇兄新弃天下,孤心痛如绞,日夜难安。孤年幼德薄,于国事更无寸功,唯仗皇兄遗泽、祖宗庇佑,并赖诸位老成持重之臣鼎力相助,侥幸铲除元凶,此非孤一人之力,实乃天下臣民忠义之所向。”
他顿了顿,将手中劝进表轻轻放在身旁内侍早已备好的紫檀木托盘上,动作舒缓却坚定。
“神器至重,非孤所能堪当。如今巨奸既除,朝纲待肃,正需择贤德宗亲,以承大统。孤…唯愿尽心辅弼,守藩服之责,此心可鉴日月。诸位所请,孤实不敢受,还望收回成命。”
一番话,说得恳切谦抑,合乎古礼。殿中不少老臣闻言,暗暗颔首,面露赞许。信王殿下不居功,知进退,确是仁德之君气象。
英国公张维贤却并未起身,反而再次深深叩首,声音愈发恳切,甚至带上了几分苍凉的哭腔:“殿下!国不可一日无君!如今内外未靖,辽东风唳,陕民待哺,天下仰望殿下如婴孩之望父母!殿下若执意推却,臣等唯有长跪于此,直至殿下回心转意,以安亿兆黎民之心!”
“臣等恳请殿下!”百官再次齐声高呼,声浪更高了几分,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决。